第32章 第 32 章(2 / 2)

衛覦的身勢便沉了回去。盯著地圖神遊了一會兒,忽揚袖並指摘下她鬢間的珠花,擰下一粒潔白的珍珠,按在地圖上紅筆圈就的位置,“京口。”

又緊臨京口西南方放下一珠,“鐘山。”

又在鐘山西南二指處放下一珠,“東府城。”

又在東城西方二指處放下一珠,“西州城。”

又在西城西北二指處放下一珠,“石頭城。”

又在石頭城正北四指處放下一珠,“白石壘。”

簪纓驀然打起精神。

她全神貫注地聽著看著,隻見那六粒珍珠,紛散圍拱著一片凹下的所在,心知那便是京城建康了。

衛覦又不緊不慢地,在京城上下的兩條水道上各劃一指。

上為:“長江。”

下為:“秦淮。”

“建康依山環山,四周拱衛,如此之多。諸葛武侯曾言此地‘鐘山龍盤,石頭虎踞,乃帝王之宅’。依你看,何如?”

簪纓的見識自然不可能比諸葛亮更高明,瞠目結舌地看著小舅舅。

衛覦卻也不等她回答,點指白石壘:“南朝渡江近百年,此地,曾被駐鎮的數任太守糾兵占城四次,攻建康西城門三次,石頭城救之。”

又指石頭城,“此地,被蜀城流民攻破一次,被攻克匈奴的將軍邀功反水一次,被王、庾、桓、周幾世家輪番出鎮,內鬥爭奪不計其次,旦亂,則東西府城聯兵救之。”

他修長的指頭晃到京口,眼裡露出兩分淡漠的譏嘲,“此地,目前為止,倒還未曾亂過。”

簪纓一句一句地聽,方知都城之內一片繁華太平,世族逸樂,工商安居,而一城之外的京畿卻不是如此安穩的。

她心裡隱隱有個念頭,便是建康城周屏障雖多,卻也瑣碎,勢力分散,被珍珠包圍的城市,好似一粒彈丸,左邊動,它便向右滾一滾,右邊動,它便向左滾一滾,看似安全,卻也受製。

但她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不大敢說。

衛覦這時攏掌將地圖上的珠粒儘數一收,又指著上麵線條最粗的一條蜿蜒橫線,對簪纓道:

“這條便是淮水,是南朝如今防備北寇最緊要的一條防線。當年你阿父,隨傅大夫遠出淮北,追隨劉洹將軍至兗州陳留,為的便是收複淮北大片中原故土。惜那一戰雖勝,勝得慘烈,所收疆土,一年內複失……”

他的手指再向北移,卻畫出了羊皮,觸到冰冷的木案。

“可惜。”衛覦落拓垂睫,“這張輿圖不夠大。”

簪纓卻是順著衛覦手指劃過的地方,依依不舍地輕觸阿父足跡到過的州郡。衛覦見她神色依戀,想到她自幼便未見過父親,眸中翳色被濃鬱的憐慈化開,柔聲道:

“方才的話,有許多皆是我年少無知時,你阿父教導我的。”

簪纓聽了,既驚且慟,蹙眉低喃:“我父原有大誌。”

她原以為阿父隻是個學識淵博的儒生,然而近日細讀先考留下的手書,見兵法論策,皆留有注評,雖深奧難懂,卻也讓她得以一窺父親的才能。

她忽地揚頭問:“舅父之誌,又在何處?”

衛覦略頓,卻是將方才之言重複了一遍:“這張輿圖,不夠大。”

簪纓奇異地聽懂了,目光璨然,由衷敬佩:“那必是其誌甚大,所挾甚遠了。”

衛覦搖搖頭,一雙鋒銳的劍眸微眯,似含溫情:“不,三哥說我少年輕狂,我之所向,是淩虛蹈空,誤國害民。”

簪纓花了一會功夫,才反應過來阿父行三,小舅舅口中的“三哥”,便是她阿父。

錯愕當場。

怎麼會……

“現下困了嗎?”

衛覦點到而止,漫淡地起了身,隔著一方茶案,彎腰抄起簪纓麵前的茶盞一口飲儘,那是方才簪纓奉給他的茶,忘了調換。撂回去的,是一支僅剩一股花蕊的冰銀小釵,“不困也要歇了,大晚了。”

簪纓慢吞吞跟著站起,見他神色不以為意,渾不似方才話裡的動魄驚心,囁嚅一下,也不好再追問。

餘光掠過更漏,不曉得今夜何以過得這麼快,簪纓隻得頷首福身:“阿纓今日受教,敬送小舅舅。”

“多禮。”衛覦說了她一句,目光在小女娘所穿的白襦曲裾上掠了兩眼,盤踞在心頭多時的疑慮又冒了出來。

他一步一沉走到門口,到底又停下。

側身含眸,聲低如磬:“阿奴為誰服素?”

簪纓猝不及防地抬起頭。

燈影下,衛覦的側臉沉靜如舊。

他其實並沒看著她,而是微微垂低視線,帶些避讓與縱容的意思,不露鋒芒,讓人心安。

簪纓心中忽便酸澀。

沒有人瞧得出她的心事。她在宮裡時一味衣著簡素,按理說如今已經自由,想穿紅穿綠都隨她喜歡,可她出入的衣著依舊隻是淺衣白裳,與從前沒什麼不同。

旁人隻道她習慣如此,也勸她不妨試試新鮮顏色。

隻有小舅舅,總是能一眼看穿她,問她:為誰服喪?

她垂下睫,心中說,為我自己。

口中賴道:“小舅舅,我困啦。”

衛覦見她不願說,果真收回視線,轉過屏風,一去無痕。

“大司馬真走了吧?”

西廂抱廈,杜掌櫃撐著精神頭和護院再三確認過,微舒一口氣,可算是能睡覺了。

沐浴已畢的任氏在裡間篦著濕發,猶覺不妥,“如此大晚地過來,還徑入小娘子閨閣……”

杜掌櫃嗐一聲,“大司馬是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人物,若真有意避開人,咱們便不會知道了。你不曉得,他從軍前便行止隨心,不受常禮拘束,曾在東家的屋子裡和姑爺徹夜清談,把東家煩得直攆人,笑罵他小猢猻……”

說起往事,杜掌櫃眼裡浮起一點細碎的笑意,卻凝不成形,又打著漩兒渺渺沉了下去。

歎息一聲:“從前呐,不提了。”

……

日子忽倏而過,一晃到了六月初一。

簪纓應邀赴王氏之宴,這也是她第一次參加皇宮以外的筵席,第一次不以準太子妃的身份出現在人前。

清晨洗漱後,素發垂腰坐於鏡前的簪纓,發覺劉海已經擋眼。春堇手持象牙梳,提議為她將額發梳上去,簪纓輕嗯一聲。

任娘子也提前備了許多套鮮衣靚服,供小娘子挑選。簪纓透過鏡麵一一掃過,說:“穿白。”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