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已經要上車,聽見這句話,遲遲地想了一許,記起來自己是在一個青衫郎賣她的竹簡上看到的這句話,回頭輕嚅淺白的唇:“原來是你。你那位長輩的病好些了嗎?”
沈階縱使機敏百出,也不由一頓。
他沒想到這位女郎在喪父之痛下,脫口道出的會是關心他母親病情。
“好一些了……”
少年答完,怔怔地看著女郎點頭上車,馬車去遠。
*
任氏想為簪纓儘快換上一身乾淨衣裳,但簪纓此刻不需要乾淨,需要一個依靠,所以還是坐進了小舅舅的馬車。
白狼在車廂中嗅到血味兒,一瞬豎緊耳朵齜起狼牙。衛覦一眼掃過,狼自覺地偃息,等小主人坐定,無害地將頭頸輕蹭過去。
簪纓手指陷在溫熱的絨毛中,方一點一點緩過身上的冷。
她與衛覦隔著兩拳距離,兩人的右手衣袖都濺上了血跡,一個在白緞上顯眼,一個隱沒於黑綢。
淡淡腥氣,車內安靜。隻是衛覦時不時看上她一眼。
“小舅舅為何不問我,我對邱氏說了什麼?”
就在衛覦以為她垂著眼睫快要睡著時,簪纓忽問。
她的樣子看起來很累,眸子裡的水光卻越發晶瑩,使得他聲音放得一低再低,“怕你難過。”
“你問我我就不難過了。”
衛覦問:“說了什麼?”
“我說,你傷天害理,你的兒子死後會被孤魂野鬼所欺,歲節無祭,永不返鄉。”
這是她能想到對邱氏而言最狠的話,卻自己也沒料到,邱氏聽後便心神失常了。
其實這件事邱氏這十五年來不是不知道,也許是自欺欺人久了,她真的願意相信,當年周燮送回來的就是她的長子,這些年受孫兒添香祭拜的就是傅容。
而銅鈴旁掩耳的手一旦被人扯下,頃刻之間門,天翻地覆,人便遭不住了。
衛覦輕嗯一聲。
“我追首惡。”簪纓盯著眼前的一處虛空,輕聲道,“聽說朱雀橋頭有華表,是專門懸掛惡犯首級示眾的地方,邱氏與周燮的頭顱,該在那裡給我阿父賠罪,也昭示天下恢複我阿父的名譽。”
衛覦不覺得從一個年輕柔弱的小女娘口中聽到這般言辭有何不妥,說:“好。”
簪纓想想又道:“不要連坐孫氏了。”
衛覦頭低了些,“哪個孫氏?”
他當然知道她口中的孫氏是誰,隻不過眼下情形,能引得她多說兩句是兩句。
當年他初掌兵時,營裡有經驗的軍醫便告訴他,新兵沒見過血,第一次殺人或者第一次看見戰友被殺,有可能受激,出現心神喪失的情況。這個時候,切不可言語刺激或用力驚動他,而是要慢慢回轉。
衛覦向來是一腳踹過去,把人罵醒了事。
他領兵隻信奉強者無敵,也隻招意誌最強,衝鋒最勇的兵卒入麾下。上了戰場便不再是家裡嬌慣的奶娃娃,屁大點事嚇得拿不住槍矛,就趁早退到後防,這樣的命上不了前線。
然而眼前的小女娘,在她還是個奶娃娃的時候,他就已經拿她沒辦法了。
衛覦知道今日簪纓所經曆的一切,更甚於新兵見血,他所有的強硬手段在她麵前通通失靈。
簪纓便眨動了一下眼珠,細細地說:“是傅中書的妻子孫氏,她的孩兒不在身邊,常受婆母刁難。邱氏犯的錯,不該牽連她。”
衛覦道好。
“我還想,把阿父的棺槨遷出來同母親的衣冠塚合葬。”
衛覦這回頓了一下,方道:“好。”
她說什麼,他也隻有一個好字。簪纓木黑的眼神終於活泛了些,轉頭問:“小舅舅,你說我阿母有沒有可能……還在?”
她眼裡的神情甚而是天真的,這片天真饒是衛覦見了也陡地一愣。
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被欺瞞了多年的為人女者,突然得知父親屍骨猶在之後,開始妄想期盼另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