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1 / 2)

沒有孩子不想有父母遮風擋雨。

她偏就沒有。

衛覦靜默一刻, 拂衣蹲在她麵前,一手壓膝,另一隻手按在她的手背上, 用了點力道,“看著舅父。”

簪纓睫毛微顫了一下,聽話地低頭看他。

衛覦仰起褶痕硬朗的眼線, 認真凝視女孩的眼睛, “阿奴,當年素姊出事, 是我阿姊親自查問的, 唐氏近百條海船撒出去尋了整整一年, 這件事不會有差錯。

“你的阿母是巾幗英傑,當時事出,有多少恨人有笑人無的人背地裡說閒話,說你阿母枕著十輩子也花不完的錢,放著金堆玉砌的日子不過,非去吹海風吃苦頭,到頭來……這樣的話, 皇後聽見一句便發落一句,揪出一人便嚴懲一人。阿姊性子柔,那是她唯一一次雷霆震怒,從此再無人敢嚼舌根。

“素姊有鴻鵠誌, 旁人不清楚她想打通西域海路, 為大晉商業連通諸國,互通有無的決心, 正如今日之後, 必也有偏狹之人, 心裡暗嘲三哥機關算儘竹籃打水,枉做十五年冤魂,何若做個首富姑爺逍遙一生。但這些都不妨礙他們是極了不起的人,他們求仁得仁。

“阿奴,應儘便須儘,無複獨多慮。你要向前看,聽見沒有。”

失去至親之痛,衛覦感同身受,正因為經曆過,他知道哪些虛妄的幻想會令人更痛苦。

他不教她沉溺其中。

簪纓與他對視幾許,便明白了過來。

是啊,她重生以來,便告訴自己不要再抱有任何僥幸的幻想,不要依賴他人的庇佑。她的路,得自己去摸自己去走,今日卻因這一樁事,險些墜入迷網。

她差點想逃進那個流傳在眾人口中強大而完美的阿母的懷抱裡。

她想找到那樣一個人,可以親親她,抱抱她,暖暖她,無條件地幫她解決一切難題。

這卻是又想鑽回那個密不透風的玻璃罩子裡的想法。

這是軟弱。

簪纓的眼神一清,裡頭的木訥煙消雲散,點頭說:“知道了。”

直到這時她才醒覺小舅舅屈身的姿態,連忙拉他。

衛覦輕輕吐了一息,坐回她身邊,聲音又輕了,“想不想睡會兒?”

簪纓搖搖頭。

她撐到回府,沐浴更衣,洗淨了那支墨玉獸首簪。杜掌櫃備下香爐紙錢,簪纓麵向京城東郊方向為先父焚化祝禱,畢後,又將染著香火味道的麻縗衣換下,這才回內寢倒頭睡下。

時正晌午,簪纓卻幾乎是一挨上枕頭,便閉著眼睡著了。

衛覦在小奠時一直陪在簪纓身側,也給三哥上了一柱香。

等春堇從東堂的內室出來,回報大司馬說,小娘子已經睡熟了,衛覦眼裡的戾氣方滔湧而出。

“方才侍候女公子,可瞧見她哭過沒有?”

春堇一瞬感覺到威壓,腿軟了軟,不敢抬頭,膽怯地回話:“奴婢不曾看見小娘子哭。”

衛覦清冷睨目,“姑娘打小跟著她,聽說她少時秉氣弱,藥湯隨著飯吃,從小到大,哭過幾回?”

經大司馬一說,春堇仔細地想了想,印象裡的小娘子是柔軟易折的,一經風雨便愛染病,然而確實從未見小娘子哭過。

“奴婢在小娘子六歲時,到得玉燭殿伺候至如今,仿佛確不曾見小娘子哭泣過。”

衛覦眸色越發深邃。

待春堇去後,他回頭喚來一個親衛,叫去找杜掌櫃,請杜掌櫃在新蕤園內給他撥一個跨院,他要帶親隨住下。

耳目靈通的徐寔聞訊而至,心道主公昨日在客房糊弄一宿,是暫留,今日要院子,便是打算在府主的鄰院長住了。

當年立誓不與王謝為鄰,這邊一出事,他還是毫無猶豫地來了

小娘子在主公心裡的分量……徐寔想起葛神醫遊方前的叮囑,大將軍的身體最忌受到大喜大怒的牽動,心中隱隱擔憂。

等就近看清衛覦淵深似海的目光,他更是提心吊膽,低低提醒:“將軍,切莫動氣。”

“我還瘋不了。”衛覦嗤聲打斷,“顯陽宮那裡還沒查出東西嗎?”

徐寔聽到那個字眼,心尖就是一抖。

大將軍果真被今日的事激怒了,他不是泥捏的菩薩,是淬火的金剛,往常在瀝血廝殺的戰場都能壓得住血氣,今日反而壓不住,才會迸出那麼一句。

徐寔不敢再逆著,低道:“以免打草驚蛇,還在抽絲剝繭。”

“驚動又怎樣,斬草除根就是!”衛覦聲色凜厲,隨即自覺呼吸灼熱,眼前見血光,沉眉閉了閉眼。

徐寔心異不敢言聲。

他不知衛覦心中在想:什麼人會從小到大都沒哭過。

*

卻說太子神思不屬地回到東宮,命親隨向禦前詳細回稟京兆府一事。

他剛入宮殿,庾皇後隨即便至。

看著煥兒手腕上的紗帶,她又恨惱又心疼:“你還去那丫頭身前湊趣!她脫不脫籍姓不姓傅,又關你甚事,值當你巴巴地帶著傷往宮外跑?連母後的話都不聽了。昨日衛家豎子傷了你,她可問過你一聲沒有?她如今是攀上了姓衛的,這兩人一個張口就敢要蠶宮,一個眾目睽睽之下便敢出手打傷當朝太子,都是要反了!還有你,不撐起太子的顏麵去責難,反倒貼上去,打量著要氣死母後不成?”

庾氏昨日被一個小女娘在世家麵前掃了顏麵,正有一肚子冤火,加上李景煥的手腕被衛覦傷到,更是氣得無以複加。

她昨日便想帶著太子去陛下那裡討個說法,結果陛下直接躲去了毓寧宮,沒有半句對傅簪纓以及大司馬的問責。

——衛婉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他還向著她的弟弟。

可煥兒是他的嫡子長子啊,醫丞說煥兒的腕骨被打裂,若不好生保養,隻怕將來寫字都艱難!衛覦這是想讓她的煥兒拿不起筆墨,批不了奏折,其心可誅!難道陛下就半點看不出來嗎?

李景煥隻是不語。

李薦見母子倆鬨得不像,忙從中斡旋:“皇後娘娘請息怒,殿下晏歸,原是京兆府衙出了一樁大事……”

接著,他便將傅老夫人隱瞞傅子胥軍功一事上稟皇後。

庾氏卻是第一回聽聞此事,怔在那裡半晌沒反應過來。

她往常隻覺邱氏是個糊塗好拿捏的,卻真沒想到,邱氏既好被她拿捏,也好被彆人拿捏,既愚蠢又膽大包天,不吭不響竟行出此事。

她果不應與蠢婦謀事……

庾氏心中正做此想,便聽李景煥冷聲發問:“母後,此前讓邱氏去烏衣巷勸說阿纓,是您的意思嗎?”

庾氏對上他的目光,心中微緊,隨即蹙起尖細的黛眉,沉沉道:“你在質問你的母親嗎?”

李景煥直視庾氏,慢慢蜷緊手掌,接著問:“所以昨日讓崔愉去樂遊苑,也是母後的諭旨嗎,母後,您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的身量已高出庾氏許多了,庾氏想看清自己孩兒的臉,已要微微仰麵。太子冷硬不減鋒芒的視線讓她心中發酸,眼色向外輕掃,李薦識趣地屏退左右。

庾後語重心長道:“孩子,母後還能為什麼,那丫頭的心,眼看是歸攏不回來了,能弄來她的錢也是好的。眼下當務之急,先把苑北行宮建成,為陛下把差事漂漂亮亮地辦妥。昨日情形你也瞧見了,王氏親厚二皇子,三吳首富又拉攏王氏,怪母後給不了你助力,你說咱們母子手裡的牌,還剩下什麼?你現如今隻有牢牢抓住你父皇的器重,這關乎東宮地位,你可千萬彆犯糊塗!”

李景煥有些陌生地望著眼前的女人,一字一字道,“我一早要的便不是她的家財,母後不知嗎?”

庾氏氣他到了這個時候還不開竅,脫口道:“你想要她的人,也要一步一步來!”

李景煥眼波如晦,心潮起伏。

他曾以為,母後是這座宮裡除他以外,對阿纓第二好的人,畢竟阿纓一直在她的膝下將養長大。可現在,看著她油然一副算計阿纓入骨的麵孔,李景煥忽然恍惚,覺得她確實是說得出“她不是還有左手”、“遷她去蘿芷宮”的人……

他不明白,賴以信任的母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更令他不敢細想的是,在那場不屬於他的記憶裡,他做了母後的幫凶,一字未曾辯駁。

那些零碎的片段,仿佛正一點點由假變真,一點點無視他的抗拒,浮出水麵。

李景煥的頭自打離開京兆府後,便不再疼了。他見不著她,便不會疼,也不會想起更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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