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2 / 2)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若他想安穩度日,最好的選擇,莫過於從此以後再也不見阿纓。

因為李景煥直覺,後頭的事不是好事,他不願作想。

可他做不到。

今日在府衙裡,他親眼目睹簪纓一下一下地用簪子捅進周燮的胸膛,側影卻靜得像冰。

那種不動聲色的淒厲與發泄,讓他心慌得難以忍受,他隻恨當時簪纓身邊之人不是自己。

他想保護她。

哪怕餘生見她一次便頭疼一次,他也還是想與她朝夕相伴。

“我要的是她的心。”李景煥疲憊地垂下與庾氏如出一轍的鳳眸,“母後以後切莫再做傷害她的事,孩兒自有分寸。”

說罷,他也不行禮,轉身便回自己的寢殿。

庾後站在原地氣得嘴唇發抖。

*

李景煥一身寡鬱地回到內殿,掃見書案上堆著幾本國語策論與一冊衙門裡的官員考評,也不記得有幾日不曾翻動過,無心於此,亦不要人伺候,坐在榻上倚囊假寐。

不知時過幾許,他似夢非夢,眼前正閃過蘿芷殿的宮門,突聽一道輕細的聲音喚道:“殿下、殿下……”

李景煥迷然睜眼,殿內視線昏暗,當已是黃昏。等他看清眼前的一張臉,陡然驚出一身冷汗。

在他眼前的,是個年歲不大其貌不揚的小內監,然在他方才的夢境中,正是此奴向母後叩頭進言,求將傅小娘子從蘿芷殿中放出來,而被活活地打死。

驟然見死人複生在眼前,李景煥心跳如擂鼓。

“奴才該死!擾了殿下清夢。”

那小太監也沒想到自己會嚇得太子愣神,連忙跪下,“陛下請殿下過去說話。奴才方見殿外沒人,一時僭越,求殿下寬恕。”

“你是禦前的……”李景煥醒了神,始記起今夕何夕,看此人確有幾分麵熟,問道,“叫什麼?”

小太監低聲回道:“奴才焉瞳。”

李景煥又看了他幾眼,移開視線,喚人來擰帕子拾掇了臉麵,便往太極殿去。

走在宮道上,焉瞳躬身隨在太子身後,李景煥有一句無一句地問他些幾歲進宮,在禦前擔管何職之類的話,而後狀似不經意問:“在玉燭殿當過差嗎?”

焉瞳聞言輕怔,記起乾爹教他的:眼下傅小娘子已離宮,不可在他人麵前再提小娘子對他有恩的事。

於是垂首搖頭,說不曾。

李景煥便沉默。

皇帝人不在太極殿內,他身著一件隨常白紗禪衣,背著手正立在雕鏤祥雲紋的古色殿門外。

見太子來了,皇帝先往他腕間看一眼,繼而淡道,“隨朕走走。”

李景煥應是,這對天家父子便沿著高殿的長廊漫行。

眼下正值暮色四合,視線將暗未暗,混沌昏昧,皇帝不要黃門挑燈跟隨,太子亦步亦趨,遇到拐角處,便抬手輕扶父皇的臂肘,過後再恭順放下。

皇帝餘光瞧見那抹刺眼的白紗,終於開腔:“行啦,自己還傷著,就彆扶朕了,朕還沒老到看不清路。”

說罷聲音溫和了些,“還疼嗎?”

李景煥一向比母親更知道父皇對於衛氏的容讓,因為他是看著顯陽宮裡那道槍痕長大的。父皇不會不知他是如何受的傷,但父皇隻字不提,他便知,自己訴苦也無用。

於是道:“不疼。”

皇帝輕歎一聲:“傅三郎的事朕已聽安軫稟明,朕萬萬想不到,赫赫衣冠之國,竟使宵小弄計,國士蒙冤,朕心戚然。哦,阿纓的父親如今已不在傅氏族譜上了吧——子胥,自古便是豪傑之名啊,真名士三字,他當得。”

皇帝說到這裡停步,眺望東邊方向輪廓曖昧的鐘山,又回頭看著太子問:“大司馬判罰傅氏時你在場,你以為,公允否?”

他既如此發問,想聽到的回答自然隻有一個,李景煥眼底的晦色更濃了些,低頭道:“公允。”

皇帝點點頭,繼續向曲廊深處走。“他啊,是動了氣了。朕原本想留著太子太保的位置給他,太傅的位置呢,留給顧公,正好這一回,大司馬回京替祖鬆之將軍求請加封事,朕還以為可以商談商談,沒成想眼下出了這檔事。哎,便彆惹他了,就著禮部將阿纓父親與祖將軍的身後哀榮一並擬封了吧。”

他的語氣不同於朝會上議事,是父子私底家常話。家常話,便是真心話,越真,李景煥聽後越是心緒翻湧。

——一國九五之尊,卻對一個領兵的泥腿子一讓再讓,說不敢惹。那北府的兵權,要求著他領,他不敬地把兵符扔在地上,還要禦前近侍跪著係回;太子太保的殊榮,也要求著他任,那廝卻還不屑一顧。

李景煥血氣方剛的年紀,終於也忍不住迸出一句實話:“兒臣不稀罕他做太子太保。”

太子太保,顧名思義是保衛太子安全的官屬,大司馬若遙領這個虛銜,便等於放下舊怨,認同東宮的地位。

李景煥不是不懂父皇的良苦用心,但他不會向那人低頭。

那人隻是有十萬兵,將來也不見得能翻天!

“你啊。”皇帝也未怪罪,隻是漫不經心地嘀咕,似教導不像教導,似閒談也不像閒談,“看一個人,不可隻看表麵。就算是敵人,吾兒也該看透他表裡春秋。十六啊,他和王氏相比,已是一片公心。你可知整座南朝、不,南北兩朝,最不想建□□亂的便是他了。”

李景煥隻覺父皇偏心偏得開始強詞奪理了,擰眉一吐胸臆:“一片公心?父皇,他是狼子野心!”

“他是一把好用的刀!”

皇帝見太子還是不懂,也側頭加重了聲音,繼而,又徐吐氣息,恢複漫淡的語調,“朕已說了,看人不可隻看表麵。麵上的野心昭然,正是沒有野心。”

他的目光,隨著眼前更為沉暗的光線變得虛渺,聲如飄絮,“十六和唐素傅子胥,其實是同一類人。可惜了。”

身後半晌沒有動靜,皇帝回過頭,在暗暗的天光下,勉強辨出太子神情倔強不服,笑了一聲,終像尋常家翁一般拍了下太子肩膀。

說出的話卻溫情殆儘:“朕打算,冊封阿纓為公主,作為她父功勳的獎賞與彌補。”

李景煥怔然抬頭。

下一瞬,他拂袍跪倒,失色失聲:“父皇,阿纓是兒臣的太子妃!”

她若成為公主,他們之間便再沒有可能了。

皇帝也為難,“她既不願,不當勉強。”默了默,聲音裡多了分不易察覺的凝滯,“是朕虧欠了那孩子。”

李景煥惶急

之下,沒聽出其中深意,唯揖手急急道:“求父皇三思,再給兒臣一些時間,兒臣定能彌補過往,將阿纓請回宮裡。父皇……”

他眼裡泛起幽湛的光澤,“兒臣心裡沒有彆人,隻心悅於她。她也隻能是兒臣的太子妃。”

皇帝半晌沒言聲。

自己喜愛的兒子,跪在腳邊揪著他袍角不放,李豫倒是沒再提冊封公主這茬兒,隻是靜了一下道:“傅家落難,還以為你會替那個傅家小娘求求情。”

李景煥聞言促然鬆開手,是啊,他今日完全忘了傅妝雪。

他已有許久不曾想起她。

或者說,他下意識地抗拒著想起那個女子,害怕傅妝雪出現在另一個自己身邊,更怕自己想起什麼不可控的場麵,更怕,他所如今想起的一切,阿纓悉數儘知。

最終李景煥隻平靜道:“父皇明鑒,兒臣對她並無情意。”藏在背後的左手,指尖抖得厲害。

……

烏衣巷,新蕤園。

簪纓一覺睡到大晚,醒來覺得腹餓,才知天已黑。

春堇和阿蕪過來服侍,說大司馬不讓叫醒她,這一覺睡透了才好。簪纓揉眼坐起身,緩了緩神,踩著白襪繞出屏風,便見春堇口中之人正坐在案邊燭下。

夏日的晚風撩動他鬢絲,男人骨骼分明的指間夾著一截短竹,右手一柄小剔刀,仿佛雕琢著什麼。臉上無神情,輕垂的睫毛染了光影,有一二分專注與漫淡相侵的意味。

“小舅舅。”簪纓初醒的聲音綿軟,喚了一聲,好像還沒有想明白,他怎麼會坐在這裡。

衛覦抬頭,一張凜麗無情的麵孔在燈燭下添了分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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