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覦卻沒什麼反應,淡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徐寔皺起眉,“大將軍那日說,這位沈郎君在衙門裡從容不迫,條清縷析,逼得姓周的露出馬腳,應非等閒之輩。難不成,他也洞察了小娘子的心思,小娘子也肯用他?”
衛覦還是淡淡的,“隨她喜歡。”
徐寔不懂了,“大將軍放心在小娘子身邊擱這麼個不知根底的人?再說,小娘子既肯尋求外人,為何不直接來找將軍?”
衛覦長睫懨懨下瞥,指頭擺弄著一枚銅纂,半晌方道:“她若來找我幫忙,在她看來,是拖累了我,是虧欠,是求人;用彆人,是禦人。二者天差地彆。”
他知道,她心裡頭有過不去的結,彆扭著,不願走依附他人的老路。
所以他即使察覺了簪纓的打算,也一直裝作不知,不去戳穿她。
徐寔聽罷喟歎一聲,原來如此,論對小娘子的了解之深,沒有人會比大將軍更用心了。
他想起小娘子幼年經曆的那些事,不由又眯緊雙眸,心中哀憐。一路謹小慎微長大的孩子,忽然遇到了一個由著她隨心所欲的靠山,反應卻不是肆意歡喜,而是生怕自己連累到這個來之不易的親人,反而變得小心翼翼。
那個人若在天上得知,該是何等心疼……
徐寔不敢想下去,放輕聲音道,“大將軍打算如何?”
“再留一個月。”衛覦道,“傳書回北府,令謝榆攜我綠沉槊來。朔風、易水兩營撤出淮水線,回防北府。廣陵十營各抽調一千精騎,分彆卡進瓜步、壽陽、江陵、西陵,助守荊豫。北府軍,”衛覦眸子斂芒一縮,“向京城全線內收六十裡。”
京口作為南朝都城東北門戶,距建康不過五舍距離,內收兩舍,與大軍壓境何異!
更彆說全麵撤走防淮軍營,相當於對北魏胡人門戶大開。
徐寔揪著胡須正要開口,衛覦又道:“軍師不必多勸,北邊不敢動——動了更好。我命裡,大抵還容得出一個月閒散日子來陪陪她。
“多了我也沒有了。”
聽他說得如此蕭索,徐寔隻剩苦澀的份兒。
又聽衛覦道:“葛神醫,派人儘快找到其行蹤,帶回建康。”
徐寔聞之即了然,大將軍尋找神醫為的不是自己,據那宮人交代,庾氏給小娘子用下的丸藥不知何物,又何以使人一夜之間失去記憶。想當初大將軍回京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帶小娘子去顧氏,怕的便是這個,然而精通歧黃之術的顧公卻不曾診治出來。
就像當年,顧老也診不出將軍體內古怪的蠱毒,還是請來多年好友葛神醫為將軍把脈,才知此為羯人蠱。葛神醫翻遍古籍醫書,曆時一年之久,方配出了那七味藥引做解藥。
隻可惜,配方不易,尋找奇珍藥物更難,時至今日還有兩味藥苦搜不到。
屋裡靜了一刻,徐寔開腔:“我隻在想,大將軍回京後除了第一次拜訪顧公時,還能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後頭幾次談事,都被顧公攆了出來。如今這一變防,宮裡怎樣先不說,想得到顧公的支持,就更難了。”
衛覦靜了靜,嗤一聲:“南人偏安貪逸久矣,滿朝文武,何人知我。”
可沒人支持,仗就不打了麼。
可若連自家人都護不周全,再說什麼收複漢土之誌,就全是屁話。
衛覦一低頭,就能看見地上未滌淨的血,就會想起方才聽到的字字句句,喀然一響,是齒關咬合聲。
他努力壓製著體內凶戾,低下顫眉對軍師向外揮了揮手。
東堂。
沈階沉默得過久了。
他可以指天為誓,並不曾低估眼前的女郎,一個敢於與天家為敵的女子,尤其還是一個方及笄的年輕女子,無論如何,都值得人高看。他雖非名門出身,亦有傲骨,絕不可能屈身於一介庸主。
那句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不是戲言。
但沈階還是被女郎的一番詰問噎住。
“是以,”沈階有些啼笑皆非,“女郎最開始向我揖禮問策,實是示弱於敵,並不曾全然信任我,而是想麻痹我露出真實麵目嗎?”
簪纓微笑浮浮,神色天真:“我又不知兵法,不懂得郎君所言何意。”
沈階於是低頭無聲一笑。
他沒有低估這位女郎,卻還是低估了這位女郎。
再抬起頭,少年眼中多了雀躍的灼爍光芒,撣袖起身,向簪纓心甘情願地折腰。
一揖到地。
“實是小可失禮了。女君,我承認,我此前所言有虛,但我絕不敢拿捏女君什麼,我敢來,隻是因為篤定一樁:女君心軟,不會隨意取人性命。”
簪纓聲音微涼,“心軟原是過錯。所以你便利用我的心軟,達成你的目的。”
“不。”沈階漠拓藏鋒的眸子凝過去,與那絕美女郎的視線相接,他的眸光又頃刻輕於水霧,包裹著一層漆黑的濕潤。
“我是來做讓女郎不心軟的那把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