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覦淡道:“去。”
林銳隻得忍下欲言又止,看了小娘子一眼,似哭似笑地退下去。
簪纓一頭霧水:“小舅舅……”
“沈階可活命。”
屋裡降了溫度,衛覦猶耐不住,踱到門外的台階上席地坐下,背對簪纓,聲音貌似恢複了冷靜。
“我本擬等他日,若你不來找我問此事,這人就留不得了。”
簪纓內心震動,小舅舅果然是知道!她猶豫幾許,同手同腳地挪步出去,覷著他側臉,不知作何表情地輕唔一聲。
衛覦轉頭,把僅留的一點笑意擠出來給她,“糾結一晚上,不就是想問這個嗎?對付庾靈鴻母子,多大點事,至於藏著掖著。”
通天的逆事,輕飄飄落在他口中,不如一塊糕餅重要。
見少女眉眼中擔憂不散,衛覦展開濃黛入鬢的長眉,“我沒事,一月裡總會有一次的。白日睡多了,一時半會睡不著,你若不累,陪我坐會?”
其實他已有兩日一夜沒合眼,昨日扶靈,夜裡守靈,今日又審了顯陽宮的雜碎。晌午那會兒她遣人過來問候時,他並未休息,隻是當時血腥氣未散,雖說那幢屋子離得遠僻,他總不願一絲汙垢沾到她身上。
簪纓便在衛覦身邊的台階坐下。
她並攏雙膝,低頭盯著飄在地麵上的毛毛雨點,“你不生我氣嗎?”
“我是誰?”
“小舅舅。”
“小舅舅永遠不生你氣,你做什麼都是好的。記住了。”
簪纓不由抿開唇瓣,若她有一個蜜罐子,她會把這句話好好地裝進去,再封上層泥封,天氣晴好時,便取出來晃上一晃。
她抱膝扭頭問:“方才的話何解,為什麼說他可留?”
衛覦淡然解釋:“此子聰明,既敢來找你投名,自是有所準備。他能透過你的舉動看出背後的深意,便也能揣測幾分我的心思,便也該知道,衛覦不是他該妄自揣測的。我知你事,你不知我事,他知我事,那麼他要不要告訴你?他若告訴你,你必然會來找我求證,我一知,忌諱被他猜度,就可能容不得他。他若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告訴你,卻可以兩邊皆討好。可一旦如此,他身為你的卿客,便是暗藏私心,對你不忠——我必殺他。”
她既然選擇走這條路,有些話,衛覦也不忌攤開來與她說明白。
簪纓倒是沒被後頭那四個字嚇到,花了些功夫理清其中的彎彎繞,唏噓了聲怪不得。
“怪不得當時他猶豫了一下,又轉身回來。可是小舅舅,如何確定他不是連這一層都算到了,才會對我實言以告呢?”
衛覦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又冷淡地眯了下眸,“所以我說,此子過於聰明了。”
簪纓隱隱覺察到衛覦的不快,連忙說:“他是我的人了。”
衛覦呼吸沉濁了一下,沒脾氣地道:“聽你的,不動他。”
又問:“他哪句話說動了你?”
簪纓不曾意識到衛覦在幫她複盤,搖了搖頭說,“都不是。”
衛覦略顯意外地看向她。
簪纓的眼裡難得露出一點狡黠氣,“我識人之智不足,但隻看一個人的底線在哪裡。那日在朱雀橋邊,我見他背著生病的母親去求公道,卻為惡吏所欺。少年血氣方剛,受不得激,拳頭都已揮出一半,他卻顧忌老母無人奉養,生生忍住了。”
她將那日在馬車上目睹的事,娓娓地講給衛覦,眸色被積雲下偶爾劃過的紫雷染得斕漫。
一個說得出“一朝權在手,殺儘負我人”的人,卻能為親人忍住拳頭,她信他。
衛覦嘴角輕勾,女孩的軟儂話音如同一劑清涼散,聽後滿身躁火都似為之一散。“可聽說你們密談良久。”
簪纓毫不心虛道,“他口才了得,我多學幾句,何樂不為嘛。”
吐了句俏皮話,她又凝神,扭臉輕問,“小舅舅,你什麼時候回北府?”
“趕我走?”
衛覦睫影漫淡,輕睨她一眼,“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還是想自己來。可巧我與姓庾的也有一樁積年的舊賬,當年沒算乾淨,不久前,又多了樁新賬。這般,你報你的,我報我的。跟你保證,讓你先來,你心滿意足之前,我不插手。”
在簪纓心裡步步算計謹慎以待的對手,在他口中,卻成了可以討價還價由誰先宰殺的砧板魚肉。
簪纓目光一刹矍亮,心突然就放下大半,想憋住,還是沒忍住由衷地笑了一聲,“會不會太兒戲了?”
衛覦溫和地低頭看她,“玩得儘興就好。”
戲台給她搭好了,玩伴她自己也找好了,上台舞弄聲姿的醜角們也一個不差,他便在幕後,看著她肆意而為。
“小舅舅,雨大了,你冷不冷?”
“我熱。阿奴困麼?”
“不困,我再陪小舅舅坐一會兒。”
……
台城,顯陽宮。
庾皇後貼身的近侍一下子丟了四個,住在外宅的內詹事還好說,那大長秋和陸嬤嬤幾個,卻是在宮裡一眨眼的功夫不見的!
有小太監語焉不詳地說,仿佛看見幾道黑影閃過,難不成,這內宮禁苑裡進了刺客嗎?
庾皇後慌忙通稟陛下,而後又召集一營禁衛軍守在顯陽宮。
她望著寢殿內梁柱上頭,那道清晰如昨的槍痕,心裡隱約有個形影,懼怒摻半,緊咬銀牙。
到了下鑰時分,去查找大長秋的侍衛沒尋到人,卻是大司馬帳下的四名騎尉入宮來。
聲稱大司馬給皇後送禮。
他們一人懷抱一口重逾百斤的大酒甕,一路上的宮門侍衛,見騎尉腰間所佩的北府刀,沒有一個敢攔,四人暢行無阻入後宮,直接把東西撂在皇後的正殿。
“爾等大膽!”庾皇後氣得手抖,對殿門外神色畏懼的禁衛軍怒斥,“你們都是死人嗎?”
還未等她發作完,眉尾帶疤的假節令史直接笑著掀開甕蓋,“娘娘,您瞧仔細了!”
庾皇後完全是激怒之下的本能反應,隨著話音低頭,倒要看看姓衛的玩什麼花樣?
乍一眼看見壇口內一團粘膩紅泥,庾氏還不明底裡,隻隱隱聞見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陰沉皺眉。
下一刻,海鋒獰笑著一腳踹翻甕身,那一灘血泥便如流水潑灑在織錦薰香的地衣上。
潑天的血腥臭氣,瞬間彌漫整座宮殿。
庾氏還愣愣地看著幾團黑色的毛發與一顆血白圓珠混雜其中,甚至未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一怔之後,她忽然變色作嘔,失聲低叫一聲,昏死過去。
殿外禁衛軍人人色變。
他們拱衛皇城十餘年,從未目睹過如此凶殘血腥之事!
瘋了,真是瘋了!
殿內的四名騎尉神色平常,有一個還請示海假節,“剩下這甕,推不推?”
海鋒不顧宮娥們的刺耳尖叫,仰頭望了眼殿頂繁複華麗的藻井,“嗯,大將軍沒說……那就推了吧,閒著也是閒著。”
等那四甕肉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斑斑駁駁鋪在皇後寢殿的地上時,太子匆匆趕至,看清殿內景象,眼前一黑,幾乎暈厥。
他急命宮人將暈倒的母後抬至偏殿,召集醫丞。而後他死咬牙關,怒視那四個闖完宮根本沒打算走的北府兵,抽出禁衛軍的一柄腰刀,架在海鋒脖子上。
李景煥雙目赤紅,一字一句道:“孤誅你九族!”
“小人九族啊,有一半都戰死了。”海鋒笑道,“大司馬給太子殿下帶話,請太子,思。”
李景煥怒目欲眥,牙咬了又咬,手抖了又抖,終是對外吼道:“將四人押入天牢,一個都不許跑!”
此事震動,隨即便傳入天子耳中,龍顏大震。
太子跪在皇帝麵前,求父皇給母後討回公道,嚴懲惡賊。
戌時,北門接到百裡加急軍報:北府軍暗夜中全線向台城方向進發六十裡,呈半圍之勢。
戌時刻,兵部尚書董無涯在府中連衣冠都未穿戴好,冒雨入宮城,神色惶惶地給皇帝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駐守淮水外多年、號稱大晉鐵騎的易水營和朔風營,不久前回拔京口,南朝北戶中門大開!
等董無涯彙報完,又聽說了後宮驚變,他撲通一聲給太子殿下跪下了,“請殿下快放那四人回去,我朝邊防經不起如此兒戲啊!”
李景煥恨不得一巴掌抽在那張沒提過槍也沒打過仗,全靠祖輩蔭澤才做上兵部尚書的肥白臉上,“難道是孤視大晉江山為兒戲?衛覦謀逆之心昭然,宗室一讓再讓,顏麵何存?”
董無涯欲哭無淚,漂亮話誰都會說,可放眼江左,有誰能調動祖將軍、衛將軍兩代人一手培植起來的十萬嫡係北府兵?又有誰能用一個名字便令胡人聞之忌憚,去頂上防淮防胡的重任?
他轉向皇帝懇求,“陛下,陛下不能再拖了,且與大司馬彌隙修好,有何事召進宮來好生談談,遲,則生變啊!”
皇帝聞之意動,然而太子想起尚在昏迷的母後,死跪在皇帝麵前不肯鬆口。
至亥時,兩省六部的首腦皆從府邸的榻上被急召入宮,秉燭齊聚太極殿,聞聽北邊兵防變動,個個神色驚異。
要知衛覦回京這麼多天,雖說不曾上朝,倒還算消停。今夜調動,此前毫無征兆。
忽有吏部官員道:“不如遣宿衛六軍合圍烏衣巷,大司馬一人,總不會插翅飛走。”
他話音剛落,姍姍遲來的王丞相衣整冠正地走入殿中,步履不急不緩,意態風雅依舊,淡聲道:
“南渡以來,烏衣巷便為世家聚居之地,風操雅望之址,南朝以中原正統立世,還從未有過兵踐衣冠的前例。若如此,則人心之亂更勝兵禍。”
吏部侍郎一看烏衣巷首屈一指的正主來了,訕訕閉嘴。
皇帝正左右為難,見了丞相忙問,“卿家有何良策?”
王逍聽過了今夜宮內宮外發生的所有消息,目光投向太子,徐徐道:“古有諸侯一怒,伏屍百萬之說,然大司馬多年為江左守國門,心係家國,陛下當明鑒。是以今夜之變,看似危急,不過一時之氣爾,針對皇後,亦非朝夕,都是舊怨了。使太子肯折節修好,將那四尉送回烏衣巷新蕤園,大司馬之氣平,此局自然可解。”
李景煥鳳眸直視王逍,卻不再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視野,而是他在那場夢裡繼任登基後,聽聞王氏作亂的冰冷眼神。
他冷冷笑道:“王丞相與大司馬倒是一條心,知他是忠是邪。孤卻信不及。論折身賠罪,也該是他來,向皇後,向本宮卸甲賠罪!”
皇帝憂慮地歎了口氣,給身邊近侍一個眼色。
原璁會意,趁眾臣工爭論不休之際,悄悄自銅枝燈樹後從角屏繞出大殿,親自挑著燈,一路快步至天牢,欲釋放那四名北府尉。
結果草席子還沒坐熱乎的老哥四個,在這裡待得還挺慣,盤膝打坐,笑對禦前總管道:
“怎麼能走呢?太子殿下親自收押的我等,親口定下我等謀逆之罪,那我等必定是犯了大罪啊。什麼時候砍頭,公公記得提前給我們弄頓飽飯就成了!”
原璁氣得牙癢癢,這群兵痞子,是打定主意要太子殿下親自來請人啊。
背後指使之人是誰,還用說嗎?
他急得把腳都跺麻了,硬話軟話說儘,也不見這四個悖頭賊轉圜,無法,隻得又回轉太極殿回複陛下。
回路上,卻見霖雨霏霏的漆黑宮殿中,羽林、翊衛等十數支禁軍,調動把守住各個重要宮門,甲胄森然,履聲震動,令人心生慌恐。
其間偶爾夾雜著幾位背著藥箱的禦醫丞,在把守侍衛驗過宮牌後放行,急急往顯陽宮方向去。
皇後娘娘還昏厥未醒。
在兵荒馬亂的皇城之外,一間遮雨的屋簷下,有一高一低、一傲岸一嬌小兩道身影,安逸靜坐台階上。
一起聽了半夜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