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視那位稱之為三哥的人如師友如兄長。
這三人,生前最割舍不下的都是小娘子。
可想而知,簪纓便是大將軍留在心中最後的一點柔軟,一片純淨。
可牽扯越是深,徐寔越是擔心。
“今下情況已漸漸明朗,小娘子連獨自應對宮廷宣旨都遊刃有餘,有恃無恐,討價還價,吃不著虧。她身邊之人,也都在幫她護她,大將軍該放心了。”
徐寔換成苦口婆心的語氣,“主公看,那檀郎君逗得小娘子發笑,哪怕做為玩伴,小娘子也不會再落單了,大將軍該放過自己,當年的事,錯不在你。”
衛覦一言不發。
堂內,檀依見簪纓難為情得脖頸都染了一抹紅暈,自己的耳根子也熱了。
他沒見過這樣會臉紅的女娘。
為免嚇著她,他的聲音越發輕柔,“這樣吧,女娘心中不願,依自不敢勉強。不過,依懷想多年,消解這件事,總需要一個過程,便讓我多陪陪你,然後你幫我把這個結打開,好不好?”
簪纓的菱唇無意識微張,有些失去了應對。
她總覺得這話中有哪裡不對,可檀郎君的態度又十分真誠。
檀依見她不語,低頭抿了口涼透的茶湯,唇峰被水潤得瑩亮,一啟一合,如粉紅的珍珠輕輕碰撞,“不好嗎?”
他整個人實在潤得像一塊手把多年的白脂玉件,沒有一絲淩迫氣火石氣。
“好。”簪纓鬼使神差點了頭。
堂外,衛覦就看著他們,劍眸裡有沉如山的實質。
他心裡知道徐寔說得沒錯。
也打心眼裡覺得,阿奴理應受眾星捧月,愛慕她的少男子,不是越少越好,是越多越出色才好,因為她通通都值得。
左右有他把關,不會讓她吃了虧去。
所以一切都很好,沒有任何疑難。
那麼逶迤在他心口上的淡淡癢痛,應隻是,吃味她叫了彆人舅父,有些可笑的爭馳心?
衛覦收回淡得沒邊的目光,攏住大氅“嗯”了一聲,也不知應誰,轉身回園子。
他生平不喜蠢物,從不庸人自擾。
行出幾步,迎麵碰見進府來的沈階。沈階一見大司馬,忙駐足側身在小徑,垂頭揖手。
衛覦腳步未停,曬得滾熱的白狐裘內帶出一片寒氣,目不斜視便過去了。
低頭藏斂著目光的青衫郎微微眯眸。
沈階本以為,他投靠女郎這麼些時日,大司馬總要敲打他一番,譬如告誡他不可生出旁的心思,譬如不要做周燮第二。可是他等了許久,也沒等來大司馬一句施壓。
是他小人之心,低估了大司馬。
這位北府大司馬身上有一種從血裡浸出來的,刀槍不入的殺伐氣,隻要他這個人在那裡,無論說與不說,他都不敢妄作分毫。
沈階入堂中,見到一位同樣穿青衫的郎君已經在座,沈階一頓,識眼色地道:“小人來得不巧,女郎若無事,階先告退。”
“阿玉莫走。”
簪纓與檀依把話說開了——應該算是說開了吧,心裡總算少了些糾結,見到沈階笑道:“這位不是外人,你不必拘禮。前日你教的殘局譜,我琢磨出了兩式,不知對不對,幫我看看。”
她心情通透了幾分,聲音便也跟著舒揚幾分。
尚未走出垂花門的衛覦耳力從未如此好過,清楚地聽到那聲“阿玉”。
鞭尖碾了碾,腳底生風而去。
她稱門客表字,無非是信賴之意,沒什麼不妥當。
踏過磚石的男人如此作想,那塊走不掉的硬石金青磚上,卻裂出一道不明顯的碎痕。
不到半口茶的功夫,參將林銳大驚小怪地跑到東堂,“不好了,將軍身上不舒服!小娘子,卑職可否借用大廚房,給將軍熬副湯藥?”
梨花棋盤上的棋子剛擺上,簪纓一聽這話,頓時變色。
她當即起身,向廳中人知會了一聲,忙忙跟著林銳往麾扇園去,邊行邊問,“怎麼突然不舒服起來了,是哪裡不好?”
焦急的詢問聲漸行漸遠,留下堂中不熟的檀依與沈階,相顧無言。
靜寂半晌,檀依率先捏起一枚白子,隨和微笑,“方才不曾仔細介紹,我叫檀依,三吳來的,從小吃住在唐家。”
沈階意態恭敬,取黑子,落手截斷。
“小人沈階,一介寒門謀士,不值一提。”
話音剛落,檀棣領著檀順沿抄手遊廊走進來,大的背著雙手裝腔作勢,板臉清咳,“是不是都哄開了?嗐,娃兒你這下知道……”
小的熱情跳脫,“姊姊你不生氣了吧……”
這對父子的聲音同時滯住。檀棣臉上的笑一瞬間扒皮一樣消失無蹤,在這間一眼看得到頭的堂宇裡轉了好幾圈,抱手比劃,“我那外甥娃兒嘞!不是說在這兒嗎!”
檀依起身無奈道,“說是大司馬病了,她去瞧舅舅。”
檀順懊惱地啊一聲,又納起悶來:“同樣是舅舅,他們關係真好啊……耶,昨晚你站在門口差點把肺管子都咳出來了,怎麼不見纓姊對你如此緊張呢?”
檀棣氣咻咻憋了半晌,一個巴掌拍在小兒後腦勺,“信球!”
那廂,簪纓趕到衛覦的屋舍,見小舅舅半倚在榻靠,便知他的確有些不好了。
平常見他,他能站著絕不坐著,能坐胡床絕不坐軟榻,更彆說像現下這般沒力氣似的半倚著了。
見林銳還呆呆在身旁,簪纓情急道:“不是要熬藥嗎?藥在哪裡,是現成配齊的麼,要什麼藥材便去問杜掌櫃要。”
“啊,哦……”林銳往屋裡掃了一眼,連忙退下。
簪纓放輕步子地走近素帳榻邊,看向那沒有睡著卻低垂著眼睫的人,微微俯身,輕聲細氣地呼:
“小舅舅,你怎麼了?”
有清香淺淺撲來,夾著一路跑來的鮮熱氣。
衛覦嗅見,也不知自己突然這麼荒唐是怎麼了。
慢吞吞咳嗽一聲。
簪纓立刻回身倒水來,始發覺這屋子裡太空,小舅舅一病,身邊還個貼心照料他的人都沒有。
向來強硬的統軍將帥,眼下沒骨頭似地靠著榻頭,微微鬆散的雪白狐裘下,露出窄勁的腰帶與玄黑的膝襴,伸手接過瓷盞。
看著杯子裡晃動的水光,衛覦沒往嘴邊送,在指間慢慢旋轉把玩,仿佛隻要傾出一個合適角度,便能映出女孩兒的臉。
他不急著看她,一味瞥睫望著茶水,“左一個是舅舅,右一個也叫舅舅,分得清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