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氣急敗壞, 卻也是就坡下驢,沒有當真想追究。
不過轉眼看見要笑不笑的江洪真,她尖尖的指甲往他胳膊上擰, “很好笑嗎!”
江洪真目光溫柔, “殿下忘了,這位小娘子連庾皇後都敢針對, 連宮裡的旨意都敢駁回,殿下心裡明明喜歡,何必做這個惡人呢。”
“我喜歡她?”李蘊哼一聲,“誰說的, 本宮就是壞心眼, 從來見不得彆人好,就是像那些言官說的放蕩□□胡作非為……”
腰上的力道忽然一緊,李蘊收聲, 看向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郎婿。這位在外糙悍的將軍眼裡柔情如舊,“殿下很好。”
李蘊便不吭聲了, 不管侍女在外, 軟若無骨地攀臂上去。
半晌,她軟軟靠在駙馬身上問,“今日怎麼沒上朝幫著十六吵吵?”
江洪真臉色如常,脖頸以下交領處紅透,“大司馬的口才,十個我也比不上, 有他一人足矣。我便點齊兵將等著出征。”
李蘊猶豫了一下,“真能成?”
“殿下可知,京城中三公以下的文人,無一人不怕大司馬, 校尉以上的武將,無一人不信大司馬。”
太極殿內,還在爭論。太極殿外,太學生們頂著烈日還在仗著人多叫囂。
忽而一陣輕風拂過,人心浮躁的殿內殿外仿佛就靜了下來。一位身著寬大白紗袍的矍鑠老丈,姍姍來遲。
顧沅已是不世出的重望明公,難道還有人能壓過他一頭,扭轉這場戰和之辯?
始終對顧沅好聲好氣的衛覦看見那道身影後,眉沉如鐵。
走進宮殿的這人,是立朝以來唯一一位名副其實的玄儒雙修大家,經學玄道博識高深,一紀以前,風靡江左,江南士子皆以拜入他門下為“登龍門”。
他也是元後國丈,在獨女入主中宮後,約束族人退避耕讀,不與黨爭,贏得清名無數。
衛皇後死後,老人在府中畫地為牢十年不出。
皇帝昨日見顧沅,是喜出望外處處厚待,今日一見此人,竟直接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忍不住走下階墀迎他。
他顫抖的聲音分不清是激動還是愧悔,全無天子威儀,隻像個做錯了事的女婿。
天子道:“嶽……”
後頭那字沒等出口,衛崔嵬行至與獨子衛覦並肩的位置,拍打雙袖大禮跪拜下去:“小兒輩有破賊之誌,老朽願在城中設壇授經,所收贄金束修,用充軍費。”
殿內文武驚異至極,寂無一聲。
衛覦卻在那一瞬狠狠壓住眉峰,滿身殺氣。
皇帝看了看衛覦,忙上前扶起衛老。
這些年他心底對阿婉的愧疚,說出來旁人不信,隻有他自己清楚,一念起便痛如刀絞,悔不當初。
是以衛崔嵬進殿後雖未提一字請求,皇帝一見到他,便再無顧慮,定準了北伐一事。
北伐軍統帥,大司馬衛覦,六部全力配合,不日即發。
李景煥盯著父皇摻扶那位衛公的手,慢慢捏緊掌心。
眼下正是他所期盼的結果——衛覦惹足了爭議,父皇同意了北伐,姓衛的終於可以滾出京城。可這一刻他的心裡,仍然極不痛快。
顧沅,衛崔嵬,都是南朝德高望重的耆老,也是父皇這些年一直想請回朝廷,給他做太傅輔佐他的人選。
往日,他們避之惟恐不及,今日涉及到衛覦,他們一個兩個就急匆匆出山,不管是反對也好,支持也罷,他們畢竟都是看在衛覦的麵子上才走進的太極殿。
這種莫名被壓下一頭的挫敗,像一股火混進了血液裡,在李景煥的體內燃燒。
不是說衛家父子已經決裂了嗎,衛崔嵬為何會來?
他一來,父皇便又會想起那位刻在他記憶裡的衛娘娘……
散朝後,衛覦與衛崔嵬一同走出太極殿,側臉若冰,目不旁視。
反而是在殿中麵君自若的衛大家,小心翼翼地看著這個十年不見的兒子,看他是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受傷留疤。
醞釀良久,老人小心搭訕:“聽說,你待那孩子很好,當成女兒一樣養?”
這是坊間幾種傳言中最不臟的一種。
不久前的那場樂遊苑名士集,大司馬如何費心隻為搏一人笑,京城內外已繪聲繪色地傳遍。
“隻嫌不夠。”
衛覦出人意料的回應讓衛崔嵬受寵若驚,他正待趁熱打鐵,突見衛覦眼神一冷,掃向那班跪在廣場前的太學生。
禦前黃門才將廷議的結果告知他們,請這幫聲勢浩大的年輕學士散去。還沒等走成,當前一名黑纓白服的太學生隻覺胸口一痛,已被踹翻在地。
那身象征清高潔白,令衣者引以為傲的明光地廣袖襴服上,赫然踏著一隻玄黑鞶靴,不見如何用力,年輕太學士的整個左半身,便像被一座山死死壓住。
淒厲叫喊頃刻傳遍前朝。
下朝的官員聞之惻惻,不同於朝會上還敢躲在丞相身後幫腔兩句,眼下一個個躲得極遠,不敢上前。
皇上都已同意了北伐之請,正是大司馬氣焰最高熾之時,誰敢上去平白惹一頓打?
衛崔嵬隻當沒看見一樣。
衛覦低下那張凜麗俊逸的臉,有一下沒一下地碾著太學士肩骨,眼波漫淡,“方才是你吠得最凶?”
“不、不是……”這人疼得眼淚鼻涕一把抓,哀求不已,“求大司馬恕罪,在下受了彆人挑撥,一時糊塗……”
他越求饒,衛覦下腳便越狠。
不是愛講風骨嗎,那他就踩碎幾兩,看看你們這些讀書人的骨頭,是不是真那麼硬。
“十六,夠了。”
立在華表下的顧沅發話,衛覦這才收斂脾氣,把腳下的一癱爛泥踢開,轉身離去。
衛崔嵬立刻跟上,一麵覷目一麵小聲請求:“阿覦……我想去看看那孩子,行嗎?”
衛覦臉色鐵青,忽然咬牙道:“你是家裡待得閒的慌,還是怕有人把你衛大儒忘了,我的事用你插手?不許去擾她,你不配!”
老人惶惶駐足。
衛覦袍甲生風,一氣走出宮城。一名親衛已經在宮門外等了許久,一見大將軍出來,連忙上前附耳幾語。
衛覦眼神驟變,三兩步奪過闕下停的快馬,翻身上鞍馳回烏衣巷。
後頭出來的官員遙望著那道悍厲背影,望塵莫及。
“在殿上也沒見這尊佛如此著急,這是怎麼了?”
“許是回營點將吧……”
朱雀橋是秦淮河上連舟浮橋,過不得馬,衛覦馬不停蹄踏過長樂橋,馳進黛瓦巷,至新蕤園前甩韁下馬,利落的動作不見半點拖泥帶水。
一臉擔憂的杜掌櫃正搓著兩隻無處安放的手候在階下,一見大司馬回來,老掌櫃忙上前道:“本是去送檀大爺的,回途小娘子說要自己走走,誰也沒想到她會去長公主府。回來後小娘子也不跟人說話,向仆要了三吳漕運圖,在堂內看了半個時辰,然後就這樣了……”
一人邊說邊走,衛覦一邊走一邊解玄鐵腰封、卸重鉚護肩、卸鞶革護腕,隨手拋給身後親隨。
徑至東堂外,衛覦腳步一頓,看見了那個抱膝蹲在木廊下,雪襦黛裙的女孩。
一旁白狼拖著尾巴輕輕拱她手臂,她也不理,低頭認真看著地麵,不知在看些什麼。
此情此景,不知為何,衛覦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微微抬手,杜掌櫃便會意不再往前,露出一個拜托的眼神,無聲離開。
他籲出一口薄息,像害怕驚飛一隻蝴蝶似的慢慢往前。
他不讓長公主接觸簪纓,便是知道那人心歪嘴碎,怕簪纓聽到什麼傷心話,往心裡去。
卻架不住他家小女娘聰敏,自己找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