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聽到腳步聲和狼同時抬頭,狼眼精矍,少女眸中卻如含了一汪清水,清澈欲滴而不滴。
隻這一眼,衛覦便低歎:“你這樣讓我怎麼放心走。”
簪纓立刻便聽懂了,睫影簌了簌,“北伐定了?”
從長公主府回來後,那些沉重的往事後返勁地落在簪纓心上。她對長公主說的那些話,都不是假的,但為衛娘娘與那名絕食而死的顧先生難過,也是真的。
最讓她難過的,是長公主口中的那個失去至親後,以一人之力與滿城世家為敵的少年。
他當年想帶走她,是頂著多大的風險和艱難。
她如今全明白了。
衛覦掃一眼地麵,不答她的話,反問:“在看螞蟻搬家?”
“小舅舅,”簪纓有些急,又問了一遍,“北伐是不是定下了?”
說著就要站起來,衛覦一指搭在她肩頭按住,自己在她身旁蹲下。
白狼識趣抖抖頸毛,慢悠悠輾轉到另一旁,讓出舊主人陪新主人的地盤。
“嗯,定了。”衛覦道一句,側頭望著女孩柔白的臉龐,“去公主府,都知道了?”
簪纓愣了一下,低頭悶悶道,“知道了。”
“想知道那些事怎麼不來問我?”
“小舅舅又不與我說實話。”
衛覦被回得無言。
不是刻意瞞著她,隻是誰也不會把當年那場禍端推委在一個幾歲孩子身上,杜掌櫃有心保護她,郗太妃也有意不提這茬,那麼他自然不會欲蓋彌彰地提起。
從前不及說的後果便是,現下他能留京的時間沒剩幾日了,沒辦法一日一日地慢慢哄她。
男人壓住丹田騰升的燥氣,略用了點力氣扳過簪纓的身子,“當年沒帶走你,恨不恨我?”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簪纓怔了片刻才認真看著他,搖頭。
“那我阿姊逝世,我恨不恨你?”
簪纓猶豫了一下,慢慢搖頭。
“說話。”
簪纓耳垂輕抖了一下,軟軟道:“不恨。”
衛覦見不得她蔫頭耷腦,一臉又氣又沒法子的神情,指節都摁出青白色,話音還得放到最輕,“無論長公主胡說些什麼,做錯的都是彆人,你若自責,不是令親者痛仇者快?”
簪纓低頭嚅了嚅嘴唇,原來小舅舅以為她自責,在開解她啊……
她想告訴他,自己想得很明白,難過歸難過,卻不會因此傷害自己,陷入無用的自傷自苦。
可她又自私地想多聽一聽小舅舅的安慰。
衛覦為了速戰速決,安慰她的辦法很簡單,“自己說一遍,不是你的錯。”
簪纓心頭好像有暖流經過。
埋頭乖乖聽從:“不是我的錯。”
“再說一遍。”
“不是我的錯。”
“再說一遍。”
“不是……”
她的下巴尖忽被輕輕往上一托,那節蜷叩的堅硬指節,在她皮膚上一觸即收。衛覦歪頭細看她幾眼,這才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原來是他多慮。
男人身上那股從皇宮出來便一直緊繃不發的勁勢,一下子便散了。
他不是遲鈍之人,唯獨在這個讓他說不得凶不得拿捏不得的女娘身上,屢屢關心則亂。
“我小覷阿奴了。”衛覦氣息輕逸,拉著簪纓站起來。
簪纓蹲久了突然站直有些暈,等緩過來,問衛覦回京口的日子。得知是七月十七,滿打滿算也隻剩四日,她蹙眉輕喃:“四天,怕是來不及了……我本想在小舅舅離開前,懲治庾氏得到應得的下場,讓你高興些的……”
衛覦目光輕詫,繼而,薄唇邊浮出一絲耐看的笑意,“阿奴這麼厲害啊。”
簪纓卻正色道:“她當年間接害了衛娘娘,這筆賬定要清算。”
她想到了什麼,眉間的清厲之色又褪去,頗有些保證的口吻,“小舅舅不用擔心我,我行事有分寸,我等著小舅舅奏凱而還。”
衛覦的長睫掠動光影,這些年出征,好像也沒個家裡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有人等他凱旋。
衛覦眼皮瀾漫又帶些鄭重地向下一壓,仿佛收下了一份很重的心意。
“小舅舅,”簪纓又很輕地問,“凶險嗎?”
她不是要探聽軍要,隻是這些日子聽夠了各路反對北伐的聲音。克複神州,收複中原,這個概念於她而言太大了,她無法想象小舅舅如何做到,隻知道這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衛覦沉靜了一下。
“胡人用我們的絲綢瓷器,學習我們的文化,仿造我們的朝廷官製,任用漢人治國,推廣漢化,卻又試圖以此征服我們,統治我們,奴役我們,沒有這樣的道理。我會讓他們知道,南朝兒郎不輸北人。”
最終他隻是淡淡地如此說道。
望著那張聽得認真的臉,衛覦忽然心血來潮,嘬唇一聲低哨。
白狼應聲豎毛,頃刻後,一匹汗血小馬顛顛地奔進院落。
“聽說你練得很勤,已學得大差不差了,騎一個我看看。便算是,”想起她口中的那個說法,衛覦眼底笑意明顯,“祝我早日凱旋。”
“在這裡嗎?”簪纓眼睛睜得有些圓,慣性地走到愛駒身旁親昵地摸摸馬背。
“嗯,在這裡。”
簪纓輕唔一聲,這院落大得足夠走馬是不在話下的,隻是她沒好意思說,她在馬背上熟練是熟練,隻是上馬下馬時,腿上力量不夠,還需人托扶一把。
不過小舅舅如此期許,簪纓心頭豪氣頓生,不肯露怯,應聲稱是。
她抬手挽了挽袖口,沒叫人幫忙,一口氣握韁踩鐙上馬,動作雖還有幾分笨拙,卻不見膽怯。
坐穩鞍背後,少女的氣質一倏便沉定了,柔韌腰肢控力有餘,纖長雙腿夾緊馬腹。
她在衛覦麵前禦馬兩個來回,“小舅舅,我騎得好不好?”
仰頭逆著漫天霞光的男人點頭。
馬上的簪纓有意想讓衛覦放心,大膽地做了個扯韁回首的動作,垂在她背後的烏黑長辮隨著動作輕揚,少女在微微揚蹄的馬背上回頭,笑靨甜美明豔。
衛覦跟著彎唇。
他見吾家有女在長成,苦儘甘來,一切都在慢慢地變好。
簪纓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從唇角消退,眼前一黑,直直從馬背上墜下。
衛覦當即變色,飛身將人接個滿懷,黛色裙擺像一蓬潑灑的墨在他懷裡綻了又落。
前一刻還溫暖明媚的少女,轉瞬肌骨冰冷,不省人事。
“阿奴!”衛覦摟著臉色蒼白如雪的人,有一個瞬息甚至摸不到她的脈,探指壓在她冰冷的脖頸下,聲音發顫,“阿奴,阿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