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閨室中除了他,便隻留了葛神醫、徐寔和杜防風。林銳和謝榆把守在屏風外。
衛覦的臉色並不好到哪裡去,清場之後,他輕輕坐回榻邊,握住女孩燒軟了的滾燙手心,凝視她不睜開的雙眼,沉聲問:“什麼毒?”
葛清營搖頭道:“具體名目說不清,大類是南疆那邊,忘憂散加上醉骨酥調配出的毒。”
醉骨酥,名字聽上去便讓人心沉。
葛清營臉上也露出幾分慎重,拈須解釋道:“昔者趙飛燕能作掌中舞,於是這類能讓女子輕肌骨的藥物便在漢廷後宮暗中流毒,雖不致命,但毀人根骨。方才葛某見這位女公子的筋骨較同齡人綿軟,那便是用藥蝕的。”
“至於忘憂散、”葛清營微頓,看向衛覦喜怒不辨的臉孔,“與你體內之蠱同出一源,服下會令人神智昏亂,隻是這個藥效更輕些,遠沒那麼霸道,可能隻會讓人忘記一些事情。”
衛覦沉默良久,聲音已經澀冷,“她不記得小時候的事。”
葛清營唏噓,“那便是了。”
杜掌櫃如遭五雷轟頂,兩條腿軟得站不住,頭發絲都在打擺子,“求先生救救我家小娘子,如何才能解毒,用什麼藥,求先生告知!”
“老杜。”徐寔扶了他一把,自己的心也在哆嗦,他不是不知後宮陰私甚多,卻怎麼也沒想到那庾氏婦人惡毒至此!
衛覦看向葛神醫。
葛清營見多了人間疾苦,也已經習慣生老病死的場景,是以養成了胸懷灑淡,有話直言的性情,然而眼下,他難得地沉默片刻。
“葛清營?”衛覦耐性等了半晌,眼鋒隱隱銳利。
杜掌櫃和徐寔的心同時向下一沉,難道是無藥可解?
便見葛清營眼色不明地慢慢道:“這類毒傷身而不傷命,藥性陰柔潛隱,按理,是配不出藥方的。但我恰知世間有一味藥,正解此症。
“毒龍池中蓮。”
屏風外的謝榆瞬間按緊胸口,臉上血色褪儘。
衛覦那一霎眼神明冶如妖。
“毒龍池中蓮……”杜掌櫃沒留意室內的風雲暗湧,失色喃喃,他從前跟著東家走南闖北,哪裡能沒聽過這味奇物。
“那毒龍池是、是西域極北雪山裡的一潭深池,傳說有劇毒蛟龍終年據守,池中生有一種獨特的水蓮,三年一開花,能解百毒治百病。然而這水蓮奇就奇在花期一日而謝,若在開花時摘下,是解毒聖藥,若在花瓣閉攏時摘下,便是劇毒之物,偏偏此花一經采摘後,不論是花開時采的還是花閉時采的,花瓣都閉合如乾草,而且,非整隻服用不能見效,所以根本無從分辨是藥是毒,市麵上也根本尋不到……”
且不說如今通往西域的商路已因南北朝對立而截斷殆儘,也不說那雪山苦寒,毒潭險惡,便是真有一支毒龍池中蓮擺在眼前,哪怕是再信任的人給的,誰也無十成十的把握肯定那便是聖藥而非毒藥,所以此物不是有價無市,而是無價無市!
眼下杜防風就算將唐氏的家底翻個遍,又上哪弄回這麼一朵蓮花?
衛覦卻隻問:“用了藥,她體內的宿毒能褪儘,痊愈如常人嗎?”
葛清營點頭。
衛覦捏緊手指,“她小時候的事,也會記起來?”
“想來是能的。”
葛神醫微作沉吟,“隻是每個人最早的記憶點不一樣,這要看女公子自己的體質。”
衛覦回望女孩弱白的臉孔。
想讓她恢複,便避免不了想起幼年的遭遇,不想讓她知道那些惡心事,她便活不成。
造化弄人,莫過於此。
男人神色平靜得反了常,喚道:“謝榆。”
下一刻,背匣參將謝榆跪行入內,未及開口眼圈已紅,“大將軍,不可!這是你救命之物!”
杜掌櫃心中驚起洶濤駭浪,詫目看向衛覦。
衛覦依舊平靜,“拿出來。”
謝榆捂緊衣襟,他跟隨衛覦多年,如何看不出大將軍心意已決,一刹惡膽橫生,幾乎咬牙切齒:
“大將軍可還記得祖將軍之誌!祖將軍之死!可還記得兵卒阿義為給祖將軍采摘此藥,凍斷一臂一腿寧死也要將蓮花帶出西域!可還記得,您自己……生平唯一夙願便是北伐中原,收複漢家河山!!
“這蓮給了彆人,您……怎麼辦啊?”
說到最後,以頭搶地的謝榆泣不成聲。
衛覦不動不惱地坐在那兒,怕驚了手心裡那片柔軟,連力道也沒加重一分。
他的語氣甚至泛出些溫和,“哭哭啼啼,什麼樣子。你忘了,另兩樣藥找不到,這味藥於我而言本是無用的。”
“怎麼無用?怎麼會無用?”謝榆倔強搖頭,“七缺其二……隻缺其二,隻要找到佛睛黑石和金鱗薜荔,大將軍就會好了!”
杜掌櫃聽到這裡手腳冰涼。
原來如此,這些年大司馬秘密托付他尋的藥材,果是治大司馬病症的方子……
原來不是他所知道的六味,是七味。
白黿甲,運日羽,龍漦香,銀環蛇膽,佛睛黑石,金鱗薜荔。
此外還有一味,毒龍池中蓮。
杜掌櫃渾身失力地坐在地上,卻不知應向衛覦求這味救小娘子性命的藥,還是不應求。
衛覦眼裡沒有過多情緒,瞥睫下視,淡聲道:“謝東德,此為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