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府十萬軍, 向來視大司馬一言為軍令如山,寧抗聖旨,不違軍令。
往常最以衛覦馬首是瞻的得力參將卻仿佛沒聽到, 抓救命稻草一樣含淚望向葛清營,“先生,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 你告訴我彆的什麼藥能救女公子,謝榆赴湯蹈火也一定找來!或者那下毒之人, 他定有解藥的對不對?”
葛清營搖頭,他方才說過, 此毒是絕戶方,入體即化, 隻怕製蠱之人也隻知製法, 不知解法。
這位人到中年的神醫輕輕歎道:“若是無藥, 在下也有法子令女公子退燒醒來,暫且調養好身子。隻是聽你們說, 她中毒的時候年紀太小,此毒已浸入骨髓,難免有些後遺症——餘生隻好養在深閨,不能受風吹雨淋, 不可激烈活動、勞累過度、大喜大悲。如此可安然活到三十歲。”
所有人都被這句話驚得抬頭看他。
唯獨衛覦,低頭靜靜望著簪纓的睡顏,仿佛如此看下去,便能等到她睜開眼睛。
“三十歲後呢……”謝榆喃喃問。
葛清營道:“三十歲後, 呈早衰之症, 發枯白, 生皺斑, 而後每況愈下,活不過四十。”
“大司馬……”杜掌櫃終於忍不住哽咽,向他重重叩了一個頭,腆著老臉說出厚顏無恥的話,“唐氏餘生願拚儘全力,滲入北朝重新連通西域商路,為大司馬尋找此蓮!眼下還望、還望……”
衛覦反而轉頭問了葛清營一個看似不重要的問題,“不可劇烈活動,不可勞累過度?”
葛神醫點頭,“萬萬不可。小娘子的肌骨極嬌嫩,除此之外,還要謹防她受到皮肉刀傷,一旦傷口過深,可能潰爛無法愈合,恐有截肢之患。”
衛覦鼻梁兩側的睫影輕顫。
怪他,見她喜歡便教了她騎馬射箭,以為她從前受儘了苦,而今終於可以嘗些甜的。
怪他得意忘形,忘了天道待人從來不公。
所以她不是癡笨記不住事,也不是嬌弱淋不得雨,不是因為矯情,才每餐多吃一口米便心口作痛,也不是因為嗜睡,才好幾次在他麵前一瞬息便睡著。
皆是被人所害。
她一心想要擺脫自己的身體弱勢,那般努力地加餐、奔勞、練習、忍痛,以為這樣便會變強,殊不知越是如此,越會適得其反。
衛覦起身走到謝榆麵前,按住他肩頭。
在他這裡,從來都隻有一個選擇。
老天不肯偏護的人,他護著。
突聽嗆啷一聲刺耳金鳴,謝榆抽出腰刀架在脖子上,刀鋒沒輕沒重地割進肉裡,血流如柱。
徐寔變色喝斥一聲,謝榆血紅著雙眼隻看大將軍:“卑職違抗軍令罪當萬死,死前隻想問將軍一句,女公子無藥活不過四十,大將軍無藥,活得過四年嗎?
“女公子一人之命是命,大將軍的性命便不是性命,北朝萬千被胡人鐵蹄□□得生不如死,日日望南乞盼王師的漢人性命便不是性命嗎?若如此,我不忍見大將軍步祖將軍後塵,卑職先死!”
謝榆說罷壓刀刎頸,被衛覦一隻手鉗住刀柄。衛覦卸刀擲地,另一手按住下秩血染衣領的傷口。
人人都說南朝大司馬年紀輕輕位高權重,手握重兵無所畏懼,其實,他也有怕的事。
他怕有一天會像祖鬆之將軍一樣發瘋失控,沒有死在戰場,卻恥辱地自刎在自己的佩劍之下。
祖將軍毅力如神,自中毒之日起也沒熬過五年。
衛覦當年在祖將軍中箭後,第一時間為他吸/毒療傷,由此染上了相同的疆蠱,開始時因分量不多潛伏在體內,不曾覺察,直到祖將軍去世後才發作出來。而今滿打滿算,也快五年了。
可是怕就怕了,又有什麼了不得?
他低頭對自己最信得過的參將道:“你要知道,我最初從軍的緣由,便是護不住至親家人,深恨自己無能。若不能守家,何以守國,若不能救一人,何以救萬千人。阿義的命,隻管記在我頭上。言儘於此,謝參軍若仍不解,則你我道不同,北府不敢再留閣下這位大義大才。”
“大將軍,您彆趕我走……”謝榆哽咽不成聲。
衛覦還是淡淡樣子,給他止完血又幫著抹淚,“哭喪呢。”
林銳在屏風外極力仰起頭,淚水還是從這名從來隻知流血的驍勇漢子眼裡衝刷而下。
屋外皎月掛天河,月將圓,又快到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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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龍池中蓮裝在一隻扁銀盒中,一向由謝榆貼身攜帶。取盒開蓋,風乾水蓮呈褐色,樣子與一朵夾在書裡的枯花沒什麼區彆。
誰能想到世間萬金難求的聖藥,會如此其貌不揚。
衛覦見杜掌櫃欲言又止,道:“衛覦以性命擔保,此花是藥非毒,杜掌櫃可放心。”
杜掌櫃哪裡還會不放心,方才聽著那位謝姓忠將的一聲聲哭訴,他的心就像一片肉在燒紅鐵板上來回煎,慚愧得想自己先抹了脖子。
他才要說話,衛覦又道:“摘得這朵蓮花是七年前的事了,三年一開,便是現在去了西域也無用,杜掌櫃不必太放在心上,西域雪山處處凶險,派遣人力是枉耗性命。”
頓一頓,他回望帳榻,“我知道,杜掌櫃將尋找那六味藥的事告訴阿奴了吧。那個說了就說了,今日之事,你若想她醒來後日日活在痛苦裡——
“儘管說。”
知道今晚前因後果的,就隻這幾個人,衛覦自己的人約束得住,唯一的變數便是杜防風。
杜掌櫃從那深靜的語氣裡感知到一股暗湧的凜冽,心跳弼弼。
雖則他私心裡也願瞞著小娘子,但聽見衛覦的吩咐,便覺格外心酸,也覺得自己格外麵目可憎。
葛清營已施針使簪纓的高燒退去,既有了藥,便先不用那虎狼方子強行催醒病人。按他的說法,“女公子近日勞累過頭了,讓她睡一睡,並無大礙。”
他給出的熬藥方法,需用文火慢熬雪山水蓮八八六十四刻鐘,也就是將近一日半的光景。杜掌櫃得知後便去一刻不離地守著藥爐。
衛覦留在屋裡守著她。
堂內開窗散了血腥氣,正是夜清月涼。葛清營料理完一個,沒有離開歇息的意思,觀覘衛覦側臉,“上個月發作了幾回?”
徐寔眼皮一跳,感知到不屈權貴的葛神醫要罵人的前兆,欲替主公遮掩,衛覦眼睛不離榻上人,隨口道:“沒有。”
連掩飾都懶得裝一下。
葛清營皺眉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衛覦卻翻手掙開,即使知道簪纓睡夢中什麼都聽不到,仍然忌諱在她耳邊說這些不好的事。起身對葛神醫向外比手,“外麵說,有勞先生。”
葛清營好歹懷著一顆濟世救人的慈悲心捺住了脾氣,三人坐到屏風外,葛清營仔細地給他把了回脈,越聽眉頭越緊。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衛覦好幾眼,最終隻是歎息:“若還想撐完這場仗,不可再動怒。”
從聽得簪纓中蠱開始,便反常地壓下怒氣,靜得像一潭深水的衛覦漫不經心道:“知道。”
“不可再動欲。”
徐寔忍不住看了大將軍一眼。
從側麵看去,男人高挺筆直的鼻梁如一座峰巒佇在刀削的崖壁之上,生了這張擲果盈車的麵孔,卻又如此凜寒不近人情,隻會讓人想到禁欲二字,而不會將任何放浪靡亂的字眼與他沾邊。
所以世人皆道,大司馬不近女色。
然而那羌人之蠱,本就是激發男人一切欲/望的惡魔。
從前每到十五圓月夜,大將軍是要泡在冷水桶裡冷靜自己的。
可自打回京這幾回發作,每次都趕上離得小娘子很近,早早備好的冷水浴都無用武之地。徐寔有些難以想象,大將軍不行那事,是如何忍耐下來的。
衛覦不怎麼當回事的樣子,出人意料冒出句兵營葷話:“這你得跟我身子說啊,我哪裡管得住。”
不管他是不是故作輕鬆,葛清營神色不動,說出第三樁叮囑:“不可再動情。”
徐寔心起驚雷。
衛覦霎然挑破眼鋒,推開神醫手指收回腕子。
屋內一時靜得離奇,從他的位置,隻要想轉頭,便可透過屏風的空隙看到內室榻帳。然而那張如冷玉雕琢成的臉,始終未動。
瑩瑩燭光映著他,也映著榻上少女安靜的睡顏,輕勻呼吸,若有似無。
“不曾。”半晌,衛覦從薄唇間吐出兩字,不容任何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