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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儘天明後,藥還在熬。
這日宮裡卻有一場給衛覦舉辦的餞行晚宴,不管皇帝內心如何忌憚大司馬,麵上功夫還是要作足,此外還特意延請顧沅與衛崔嵬兩人坐貴客席首,頗有款洽修好之意。
守在小小閨寢中一夜未離身的衛覦,直接拒了。
這一來,皇家的顏麵掛不住,李豫在宮裡也不解,他都已經將姿態放得這麼低,衛十六得寸進尺也不是這麼個進法,勒令太子親自登門請人。
“大將軍,林將軍稟報,太子殿下帶著禮官到府門外了。”
春堇將林銳的話帶進內室,不敢過於近前,有些小心地稟報。
衛覦聽後麵色如常,命她留在屋裡守著簪纓,自己走出東堂。
經過門廊下,已經裹好傷口的謝榆依舊在此站崗,隻是雙眼紅腫如桃。衛覦擦肩時,就著他背匣姿態,隨手挑開匣銷,伸指一探,抓出兩截近丈長的泛綠鐵槊,雙手各提一杆,邊走邊對接著一扣一擰,轉瞬合為一根將近二人高的綠沉槊!槊頭八棱,無鋒生寒,衛覦就那麼單手提槊,臂肌鼓張,步履淡著。
府內暗哨目睹此景,如有罡風拂麵,默默後退。
此時身著四爪蟒袍公服的李景煥,正站在新蕤園府外。他昨晚聽到探子回報,道阿纓府上入夜後有醫士出入,心中隱隱不安。
正自沉凝,忽似錯覺一道冷氣裘來,李景煥無端打了寒顫,回神冷冷地望向府門,心道今日衛覦若張狂,他必給他扣一頂大不敬的帽子,讓戶部運送資糧一事成為泡影!
一念未罷,眼前緊閉的府門突然炸裂開一洞!木屑紛飛,一杆鐵槊猛如虎爪刁如蛇信疾如電閃,正中李景煥胸口。
李景煥還什麼都沒明白,就已被擊飛到寬巷對麵的牆上,墜落下來後,猛地發覺自己胸腹痛若拆分,呼吸之間如刀割肺腑,喘口氣都是折磨。
衛,覦……
府門內響起一道清冷嗓音,如天神敕令:“抬回去,老老實實躺兩個月,敢早一天早一個時辰起來,本帥回時,即你死時。”
“殿下……”幾個禮官幾乎嚇溺了褲子,“大司馬你、你……”
“我。”衛覦橫槊在門內道,“回去問李豫,這仗還能不能打,若能,北府軍照常北上一千裡,若他反悔,好極了,我不介意北府軍再南下一百裡。他大可以調兵試試,鎮衛六軍加上荊豫勤王,收不收得了我衛覦的命。”
這一日大司馬的鐵槊出匣見鋒,未等殺一北朝胡虜,先斷南朝太子二十四根肋骨。
隻用一槊,還是槊尾,還是由始至終連門都不屑開。
衛覦說罷便返身回東院,把槊交給謝榆,淨手進內室,又將春堇遣了出去,自己守在榻邊。
這一去一回,簪纓還是那麼安靜睡著,仿佛什麼都
沒發生。
衛覦用指背輕揩她額頭,不熱,於是目光清柔。
終於十六個時辰過去,解藥熬成這日,正是七月十五。衛覦一個人在女娘內寢,接過藥碗,不用旁人代勞,外頭沒有一人再提一句擔心大司馬發病或此舉不合規矩的話。
他把命分了她一半,這便是最大的規矩。
隻見衛覦單膝跪上榻褥,先輕輕將人扶坐到自己懷裡,擺正她的小腦瓜靠在自己肩上,端過藥碗,輕捏開小女娘柔軟的臉頰,一勺一勺喂進去。
“我們阿奴這麼漂亮,怎麼能長白發,生皺紋。”
衛覦喂藥的動作耐心十足,等她一碗藥都喝儘,他輕輕鬆了一口氣。
用帕子給簪纓擦拭完嘴角,男人沒有動,就著那姿勢給她靠,一雙手臂輕攏著簪纓柔若無骨的身子,低頭磕在她發頂,耳語低沉:“我的命一定比你硬些,還能護得住你幾年……”
女子細密的睫毛乖巧地垂著,微微鬆散的衣襟下,露出一片雪白肌膚。
衛覦看見了,沒有為她攏上,走神地凝視片刻,然後學她的樣子輕輕閉上眼。
簪纓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夢中她不受控製地倒退,兩旁扭曲的風景也隨著時光回溯。她感覺有人在很輕柔又很用力地抱著她。
怎麼會又輕柔又用力呢?輕柔,仿佛是怕碰疼她,用力,又像害怕她跑掉。
她在一輛疾馳的馬車上,身子變得小小的,比從前冬天時娘親給她堆的雪人大不了多少。
外麵的天色很黑,車廂中卻很明亮,腳下的白狼還沒有斷齒,抱著她的人身上還沒有生鐵氣味,而是散發著一點點耐聞的鬆草香。
他一手攬著她,一手還拿著糖人,一聲聲哄她:“阿奴不怕,以後跟著我,我待你好。”
畫麵流轉,她的個頭又變矮了些,仍然被人輕柔地抱在膝上,隻不過這一次抱她的人身上軟軟的香香的,讓她好喜歡。另一個聲音爽甜的女子在旁取笑,“你莫慣著她了,多大的孩子了,還要人喂。”
抱她的女子柔聲笑道:“我們纓纓還小呢,是不是?來,張口,姨姨喂你。”
小簪纓聽話張嘴,一縷沁甜的甜漿滑入口中,美得她眯眸受用。
畫麵再轉,視野一下子明亮起來,隻見滿園草木青翠,春光盎然。她卻更小了,話還說不利索,望著眼前的大樹隻覺高聳入雲。她仰頭蹦高哀求道:
“大哥哥,你阿娘和我阿娘在裡麵沒發現,快帶我!”
離地兩丈的一根粗遒樹枝上,坐著一個漆發青鸞色錦袍少年,他吊兒郎當著兩條腿,劍眸下瞥,已初顯讓建康閨淑動心不已的倜儻桀驁,懶懶糾正道:“不是我阿娘,是我阿姊。”
“我姨姨——”費力仰頭的小女孩一拍自己胸脯,“你阿娘。”
“我阿姊。”
“你阿姊……”小豆丁好像有點糊塗了。
半晌也不見樹上的大哥哥理睬她,小女孩可憐兮兮道:“那大哥哥,你幫我上去好不好,我也想看。”
“小舅舅。”
“大哥哥……”
“是小舅舅。”
“小舅哥?”
樹上少年低頭歎笑,笑容乾淨又痞氣,似乎拿這個分不清輩分的小孩沒法子,躍身跳下來,長臂一攬,抱住這軟得沒骨頭似的小娃娃,不見如何動作,幾個躍足跳上原來坐的樹枝。碧葉莎莎如雨響。
不敢把她放在樹枝上,就抱在懷裡。
小孩心裡樂開花,原來大哥哥真的會飛!
“彆往下看,往高處看。”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簪纓根本不知害怕為何物,拍手咯咯發笑,奶聲奶氣問:“大哥哥,你每天在這裡看什麼?”
“……小舅舅。”
“我知道了,是那個樓樓!”兩人牛頭不對馬嘴地交流。
少年無奈搖頭。
“那是雲彩?”小女孩好奇地指著蔚藍長空。
少年還是搖頭,不知是否認還是單純不想理人。
小女孩精神十足地左右亂看,實在想不到了,啊地一聲,軟乎乎的手指指著天上那輪金爛爛的太陽,“你看的是太陽吧!”
然後她烏溜圓潤的眼睛就被一隻大掌遮住了,“不許直視太陽。”
暖烘烘的黑暗視線裡,懵懂的女童聽到耳邊一聲輕喟,“是長安啊。”
風吹雲卷,草葉呼吸,簪纓倏然睜開眼。
黎明的清光透窗入室,榻邊,窩在腳踏上扣著她一根食指的衛覦同時睜眼,髭上生青茬。
兩行清淚直直從簪纓麵頰滑落,點綴她的笑靨,晶瑩如珠。
簪纓眸中的光彩宛如池中新蓮,莞爾輕喚:“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