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婆娑抬眼, 衛覦沉沉道聲“都出去”,在場仆從不敢二話,魚貫而退。
簪纓眼中淌下淚水, 又蓄滿淚水, 不看見他還好, 透過模糊的視線一見那張臉, 淚珠頃刻將衛覦的手指洇得濕透,哽聲凝噎:
“不是六味,是七味藥……西域雪山毒龍池裡的水蓮,三年一開, 有、有價無市……怎麼可以如此……”
她曾以為最壞的結果, 是給她治病的藥是極難尋找的白黿甲。
可事實比最壞的結果更壞。
片刻前她從杜掌櫃嘴裡試探出真相,有種滅頂的恐慌, 含淚追問之下,杜掌櫃無從招架,隻得告訴了簪纓在她昏迷期間更多的細情。
包括葛神醫如何診治, 謝參軍如何以死相求,以及衛覦最終做出讓藥的決定,並親自守了她一天兩夜。
包括謝榆詰問的那句:大將軍無藥,活得過四年嗎?
她原來對小舅舅的事根本一無所知。
她要怎麼樣才可以幫他再尋一味西域雪蓮?
簪纓不由得聯想得更深, 記得前世她被困在蘿芷殿,並未聽得任何關於衛覦的消息,兩年後有位新安王率營破城, 也未知姓名——會否那個人不是小舅舅?
以小舅舅的本領,不可能在亂世中湮默無名,除非,他上一世沒能活到兩年後……
女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衛覦甚怕那嬌細的身板承受不住一次次抽噎,孱然就被摧折,呼吸灼重起來。
他陷在滑膩淚麵上的粗糲指腹如被吸住,更離不開,蜷起的另外四根長指就勢捧住簪纓半張麵頰。
“阿奴,沒事的。”
“記得上次和你說過的話嗎,不是你的錯。你看,我好好地在這裡,不要哭。”
衛覦一句句地哄著。
假若當年她在他麵前是這般哭法,衛覦想,他多一須臾都不會把人獨自撇下。
可簪纓上一次能輕而易舉地說出那五個字,這一次卻做不到了。她閉眼泣道:
“這蓮花,本是給已故祖將軍的……祖將軍之死是因為毒……你也中毒……我活不過四十有什麼要緊……你、四年……”
衛覦在她詞不達意的語句中一下子聽明白了。
杜掌櫃那張嘴……他不過隻晚來一步,姓杜的就徹底把那晚的前因後果給賣了。
他隻得用指去抹簪纓緊閉的淚睫,印象裡,隻有小孩子哭泣時才會羞於看人閉著眼。衛覦失笑:“老實說,你是不是早已想好打這個主意了,隻等見到我麵,便回頭去詐杜掌櫃?好厲害的阿奴,兩個月不見,變得不能小覷了。”
他還有逗她的心思,可簪纓聽著這份風輕雲淡,心裡更加難受。
她忽然抹淚站起,目露寒光,“我去殺了庾靈鴻!”
造成今日局麵的,追根究底是那個毒婦。
如果庾靈鴻當年沒有給她下藥,就不會有這些事!
什麼生不如死,什麼慢慢折磨,她就要她死!
衛覦眼裡溫溺的光暈一瞬褪沉,長身而起攬住情緒失控的少女,簪纓的力量豈能與他抗衡,一下子被勾進衛覦懷裡。
衛覦兩手掐住她腰,麵對麵望著那張淚痕猶在的皴傷粉麵,沒有刻意控製手重,或說有些控製不住了,從進門起便左衝右撞在他心腔子的燥氣,湧進眸底,森黑一片。
他低下頭,喜怒不辨:“我白說了半天是嗎。”
簪纓毫不畏縮地與他對視,水汪汪的眼中出離了軟弱,裹著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憤怒狠意,“我能殺她,我敢殺人。周燮就是我一下一下捅穿的!”
“就是弄臟了小舅舅的簪子……”
朦朧想起這一點,簪纓又滿含委屈地抽嗒起來,“就是弄臟了小舅舅給我的簪子……”
衛覦才繃緊的一身勁道又無可如何地鬆懈了下去。
他輕道:“簪子臟了我不心疼,阿奴的手若被旁人的臟血碰了,我心疼的。”
簪纓泫然咬住嘴唇。
餘光卻忽見一匹被爭執聲引來的白狼晃悠悠出現在門口。狼的一對豎立瞳眸,冷峻而無辜,無聲與她對望。
她從前偶爾好奇,她對這匹狼的親昵不懼怕從何而來。
此刻,簪纓終於恍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忍也忍不住的眼淚決堤在衛覦手背。
“可我不想你做一頭斷齒的狼。”
她想讓他永遠像天上自在翱翔的蒼鷹,傲然振翅,無所不能。他該是一代雄主,而非一頭空有滿腹壯誌雄心,卻為奸人所害,步步受限無法恣肆縱橫的困獸。
那不該是衛覦這個人的命。
衛覦身軀輕震。
他的十指忍不住在那片柔軟的腰肌上向內一收,指尖近乎於戰栗。
隨即他就撒開她,咬牙把頭偏開,一聲濃得化不開的歎息從沙啞的喉嚨泄出。
“好阿奴,你真的不能再哭了。”
簪纓已不再是對他身體的狀況一無所知,從杜掌櫃的言語裡,她知道小舅舅體內的毒非同小可,對他的擔心讓她忽略了一切反常,見衛覦如同忍耐的模樣,一點靈犀驀然浮上她心頭。
“我哭得煩人,讓小舅舅體內起反應了嗎?”
這個年及十五的小女娘,根本不懂自己在說什麼。
而二十五歲的衛覦連呼吸都沉濁了一下,一瞬困窘後,不知出於什麼心理,轉頭直直盯住她:“是。”
簪纓馬上抬手擦乾自己的臉,拗著脖頸,目光淨透如初雪。聲腔還餘有哭後的嘶啞:“我好了。小舅舅你彆動氣。”
她說不哭便不哭了。
衛覦與她對視兩息,霎落眼睫,“說笑的,阿奴豈會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