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道君臣二人談了什麼,隻是傅則安出宮時,袖中多了一道密而不宣的聖旨。
他回到太學府,宮裡隨即便來了禦前黃門,宣讀傅郎君複職的聖諭。太學裡的一眾祭酒與太學生聽後大吃一驚。
待弄清前因後果,有人忍不住譏諷起來:
“恭喜傅博士啊,寫了那種鑽營聖心的檄文,一朝又雞犬得道了。那庾氏,其罪雖罄竹難書,可閣下到底是與太子總角結交,情誼深重。而今一見東宮沒落,便唯恐落於人後地落井下石。好啊,好令我輩佩服!”
一身白頭黑袍的傅則安神色平靜,任人言說,不與爭辯。
太學生們含酸的含酸,擠兌的擠兌,有多少是真正不屑傅則安人品的說不準,卻十個裡有九個都是暗恨自己:怎麼他們就沒想到這個出風頭搏陛下青眼的機會呢,反被姓傅的搶了頭籌。
還有人不依不饒,勾唇譏笑:“好一個‘江離公子’,這等兩麵三刀翻臉無情的本事,我看該是江左第一偽君子!”
傅則安淡淡看去一眼。
說話之人,原是當日在太極殿外,被衛覦踩在腳下碾斷了骨頭的膏粱子弟,傷好後成了高低肩,形容猥碎。
傅則安麵上依舊不見怒色,靜了靜,低聲道:“江左第一偽君子,這個名號,我認下了。”
他沒有理會眾人的眼光,徑自離開太學,回到秦淮南岸寄住寺廟中的小木屋,開始收拾遠行的包袱。
他意料到簪纓在此事了結後,不會再在建康久留,她不喜歡這裡的浮華虛偽。
鳥兒破了籠,是要振翅高飛的。
所以他在宮中時已向陛下請命,托辭想編一部大晉朝的《山水誌》,欲前往各地州郡采風。
陛下許是被他的一頭華發所動容,看著他的眼神有些憐憫,準了奏請。
他沒護過阿纓什麼,這是她第一回出遠門,他想遠遠地陪她一程。
傅妝雪就站在逼仄的屋角,含淚看著這一幕。
自從她被火玉佩燒傷腰部,抬回木屋後將養近兩月,才不淌膿水結了疤。
可那塊留在皮膚上比巴掌還大的醜陋傷疤,注定要跟著她一輩子了。
傅妝雪平生最珍惜的兩樣東西,一是自己的容貌,二便是她那一身細白如乳的好皮肉,而今白璧生瑕,她每次看到都傷心萬分,無從疏解,整個人都乾瘦黯淡了許多。
眼見兄長收拾包袱,她哀愁地泣問:“阿兄要去哪裡,要撇下我嗎?阿雪就隻有你了,阿兄走了,我便活不下去了……”
傅則安簡單地裝了幾件衣衫,背對著她,淡漠道:“我寫了份東西給陛下,恐惹怒一些人,會來找麻煩,托人送你去會稽郡,那裡有我信得過的舊友。你活不下去比活得下去,要難些。”
傅妝雪哭著說,“寄人籬下地活下去嗎?阿兄,不,我不願意!你為何要如此狠心?”
她忽然靈光電閃,哪怕對外麵局勢一竅不通,也直覺出什麼,“——阿兄是不是要去找簪纓姊姊,何以如此偏心……我才是你的親妹妹啊……”
傅則安目光沉寂,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
“嗯,以後不會再有偏心的事了。”
-
與此同時,小長乾裡的一幢瓦房院子裡 。
沈階看著放在地上的三箱賚賜,與麵前錦袍中年男子平靜對視,狹長豐俊的眼中隱生鋒芒。
來人自稱是王丞相府中的長史,貴足踏踐地,從矜貴的站姿上便可看出一股子紆尊的勁兒,抬舉地半笑道:
“我家府君近日聽門客推薦了一個秀才,名叫倫雲方,雖無品階,然丞相愛才,今破格收在幕下,供府君驅策。這位倫郎君呢,又向府尹推舉了郎君你,極力言說郎君是大才之人,這不,府尹命某禮賢下士,郎君這便與家人交代一聲,隨某去丞相府吧。”
沈階聽到倫雲方的名字,靜了一瞬。
倫雲方的確是自己的朋友,然而中年男人這番話,他一個字也不信。
什麼禮賢下士,堂堂一個日理萬機的丞相,豈會把時間浪費在他這種無名小卒身上。
無非是庾氏母子倒台後,王氏對暗中促動此事的女郎有些忌憚,想是打聽出了他在為女郎出謀劃策,便想挖他去做個入幕之賓。
任不任用的無所謂,隻要把他留在眼皮底下,便能少了無謂的擔心。
沈階隻說了一句話:“家母好靜,走時記得把東西帶回去。”
長史心中嘿了一聲,這年輕小子說話連婉拒都算不上,嘎嘣脆地就把他給撅了回去——他是不是沒聽明白,自家可是丞相府的人!
長史皺眉提醒道:“郎君可彆錯聽了,府君特意交代了,郎君隻消投效,府君便保你直接做治中從事,那可是正五品的官!”
說著他近前一步,壓低聲音:“府君還道,郎君若當真心誌高遠,與其屈就於一個弱質女流的石榴裙下,一世成不得大氣候,不若,擇良木而棲。”
沈階身上穿著洗舊的青衫,臉色也像衣服一般寡淡,清冷地看著不速之客,“不送。”
這位王府長史臨到出門,都覺得這小子的腦子被驢踢過,放著這樣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大好機會,卻不懂珍惜。
沈階卻想,什麼樣的忌憚,能讓視上品無寒士為理所應當的丞相,出手便許他一個五品?
是覺著在庾氏與太子倒台這件事上,他是計策主謀,而女郎不過依計而行,所以言語間不乏對女郎的低看,卻不惜繞這麼大的彎子來納入他彀嗎?
這些人不會知道,在調查沙門內幕與辦西郊花宴等諸多事上,皆是女郎自己拍板做的決定。
有時候,她流露出的那種果敢與靈光一現,讓沈階都心生意外。
身量瘦削的青衫郎抬起頭,笑望澄碧秋空上繾綣的白雲。
任何小覷女郎之人,最終都會吃虧啊。
他立在院子裡走了會神,進屋告訴母親,“娘,孩兒可能要出趟遠門。”
沈母聞聽,忙問何往。沈階道:“孩兒效力的那位女君,近期可能會離京。”
沈母遲遲地應了一聲,說道:“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這是應當的。”
“不過……”老人想了想又問,“此前聽玉兒說,那位女公子是唐夫人之女,那麼此番離京,當是從商去吧?玉兒你,不是一直以出仕為念……”
沈母並非覺得行商有何低廉,而是她自己的孩兒她知曉,自會識字開始便發奮苦讀,寒暑不輟,平生的誌向便是入朝為官,讓一身才學有用武之地。
那位女公子不是公門裡的人物,若離開京城,當是與廟堂無緣了。
沈階在慈母麵前,目光溫煦,有些像春初時竹竿上發出的細芽,隱見傲骨之姿,卻並不刺人。
他像是給母親解惑,又像對自己說:“女君氣象高遠,什麼都已經具備了,唯獨沒有野心。我白衣默望,一無所有,隻有一顆野心。”
也不知沈母聽懂沒有,總之不再多問了,起身絮絮叨叨地去給遊子準備行囊。
沈階愧疚又溫暖地望著母親的身影。
眸光卻綻射出與無與倫比的攫鋒與璨亮。
嗬,區區五品!
-
正值日上三竿,沈階和母親知會後,一如往常按時來到新蕤園。
正巧碰見檀順在庭院裡纏著簪纓撒嬌。
“你要趕阿寶走?讓我一個人回吳地去?昨晚發生何事阿姊也不肯告訴我,今日又要趕我!纓姊姊,相處這麼久,你還拿我當外人呢!”
其實少年的語氣裡有些氣急敗壞,但是又忍著不舍得跟簪纓發脾氣,所以那片黏膩可憐的聲調,在沈階聽來,便如撒嬌。
昨晚何事……
沈階不由向池邊濃盛陽光下的簪纓望去。
她在哪裡,哪裡便如同多了一道令人無法瞬目的亮麗風景,沈階的注意力每每便會被吸引過去。
何況,今日簪纓身上新換的孔雀藍裙,端麗明雅,是沈階看過最好看的一種藍色。
視線上移,他看見了女郎微腫的眼皮,心弦輕動。
簪纓正被檀順鬨得脫不開身,見到沈階如見救星,忙道:“我與沈郎君談些事,一會兒再同你說。”
檀順眼中猶怨念不去,圍著簪纓一步三哼唧。
簪纓隻得無奈道:“不是趕你,是你在我這裡被拘得無趣,你生性活潑,沒的平白耽誤你。待我去吳中時,也會找你這個東道帶我遊玩啊。”
說完,她動作生疏地在檀順肩上拍了下,“阿寶,聽話。”
她對如何能哄好檀順,已有一定的經驗了。果然檀順被安撫以後,雖仍有幾分不快,卻還是勉強笑了笑,聽話離去。
轉頭時,還因簪纓喚了他的小名,那雙琥珀色眼瞳裡露出幾分傲嬌與得意。
簪纓輕吐一口氣,轉望氣質內斂的沈階,心道,幸好此君性情不比檀順跳脫,年輕卻不失穩重。
她掩住滿腹心事,正色說道:“阿玉,我月底之前不出意外的話,準備離開建康城,四處走走。此後廟堂上的事,便與我無關了。我知你誌向不在於野,還是那句話,你要入仕,我想法子為你推介,也算共事一場,善始善終。”
沈階靜靜地聽完,看不出意外的神色,隻是聲音低沉下去:“女郎不要我了麼?”
簪纓輕怔。
他的神態與檀順毫無共通之處,可為何那語氣,讓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