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沈階很快將話接了過去, “亦或,女郎得知了王丞相派人招攬沈階,疑我忠心?”
簪纓卻不知還有這回事。
她雖派過幾人暗中去保護沈母周全,那是因為擔心沈階跟著自己謀事, 被有心人盯上, 挑其軟肋下手,卻不曾監視過沈階的行跡。
用人便不疑, 她沒必要使那等上不得台麵的手段。
沈階見她目泛疑惑, 就將王府來人始末與簪纓簡述了一遍。
簪纓聽後唏噓,沈階之才如錐處囊中, 還真是被人給盯上了。
“你該答應的。”她道, “憑著這一份投名狀, 你將來會有個好前途。”
“沒有比跟著女郎更好的前途。”
“你當初就如此說……”簪纓對上他灼灼的眼神, 真有些不明白了, 跟著她最好的前途, 她想到底, 也無非是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幕僚,成為一名唐氏大查櫃吧。
可沈階哪裡像甘願在銅錢裡打滾的人。
他為何篤定她能給他更好的?
此子一向深謀遠慮,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什麼值得他豪賭追隨的東西?
簪纓蛾眉微蹙, 此念才生, 沈階如有所感,靜聲道:“當初投效女郎,女郎曾與沈階約法章,立為圭臬。第一, 我所諫每一條計策,都要與女郎講清背後關節道理,不可欺瞞;第二, 我不可懷揣個人私心,暗示鼓動女郎行事,為自身謀利;第……”
說到第,沈階不自然地撇了下頭,未說下去,隻道:“這條我皆不曾違背,是以女郎不能棄我。”
——“第麼……沈郎君太瘦了,當加餐長胖些才好。”
經他提醒,簪纓想起了當初自己隨口道出的玩笑話。
前兩條約定,是她從周燮給傅邱氏進策,將那個愚媼玩弄於股掌之間,終於禍敗百年之家中吸取了教訓,提防謀士弄智,與沈階把醜話說在前頭。
而第條,純粹是她當時想不到了,無意瞥見沈階映在地上高而瘦削的影子,才隨口一說。
“的確皆未違背,是不那麼瘦了。”簪纓看了幾眼沈階。
“那就這樣定吧。”
既然他堅持,簪纓也不再矯情。將來若真西行,身邊確實該有個足智多謀的人比較妥當。
隻不過關於毒龍池中蓮的事,簪纓並不打算告訴沈階。
和信任與否無關,關乎小舅舅的命門,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簪纓神思微微恍惚,眼波霧生,對沈階隨意一頷首,“我要出去一趟,你可自便。”
“女郎。”
她的語氣太淡了,像隻是敷衍著一層外殼,裡頭的神魂卻早已不知飛往何處。沈階下意識叫住簪纓。
有一瞬沈階覺得女郎身上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然那份直覺閃逝太快,他沒能抓住。
簪纓清姿淡徹地一回眸,等他的話。
沈階麵上一派平靜,暗中掐了下掌心,還是把心底那道明知逾越的聲音問了出來:“女郎的眼睛……”
簪纓怔了一息不到,怕被這個聰明人看出什麼端倪,隨意輕哦一聲,“沒什麼,昨日知大司□□旋,我心中,歡喜。”
她打發沈階後,命下人備馬車,準備去趟西山行宮。她已打聽明白,那位葛神醫在此戰中被征辟為軍醫,隨北府軍北征,打勝仗後又隨小舅舅回了建康,此時正住在行宮裡。
正好她對於小舅舅的身體狀況,還有許多疑問想請教葛先生。
杜掌櫃聞信,哪裡放心再讓簪纓獨自出門,說什麼也要隨往。一行出了府門,簪纓不意在巷子裡看到了林參軍。
林銳一見女郎出門,便微微笑了。“大將軍走時叮囑過,說女公子興許要去行宮拜訪葛神醫,令卑職等在此敬候。大將軍果然料事如神啊。”
簪纓輕愣,而後點點頭。
去西山行宮算作故地重遊,秋日池草楓紅的宮苑彆有風味,這一次簪纓卻無多少賞景的閒致。
她在東半宮的廈閣中尋到了葛清營,先通姓名,再奉上備好的數盒稀珍藥材做謝禮,以答謝葛清營對她的救命之恩。
“當日小女子醒來虛弱,先生又走得急,未能好生感謝先生。”簪纓說著,向葛清營福身緩施一禮。
這葛清營原是個不受羈糜兩袖清風的人物,前番被衛覦拉去隨軍救治傷號沒什麼,但得勝以後,他便該離開軍營去各地遊方。卻因衛覦擔心簪纓的身體,說當日離開得匆忙,非壓著他一道回京給小女娘再把一次脈,確定她體內餘毒儘清,不存遺患了,才肯放他離開。
葛清營本來滿肚子冒火,他自己醫治的人,自己能不清楚?他衛大司馬何時如此患得患失,多此一舉起來了?
可結果,這女郎自己找上門來,先軟聲細語地給他一頓奉承,葛清營便伸手打不得笑臉人了。
何況簪纓帶來的那些藥材,珍奇不在於價格,而是有價難尋,入藥救人,也算功德一樁,一下子送到了葛清營的心縫裡。
他隻得淡哼一聲,指指案席,讓簪纓坐下,給她把了回脈。
聽完後嘀咕道:“我便說是無事,衛觀白那廝忒不省心……”
簪纓一聽便明,眉心微黯,“是小舅舅請先生回京的?”
葛清營語氣不豫,“還能有誰。”
簪纓心中不由酸澀難忍,又如昨夜的光景,好不容易才藏起悲色,垂睫輕道:“先生,我已知道他中毒之事……今日來此,除了道謝,便是想問一問,那味毒龍池中蓮,是否唯西域蔥嶺之西的不依山毒龍池中方有?是開花摘時為藥,閉合摘時為毒,靠肉眼無法分辨的,是嗎?”
葛神醫見慣了生死苦病,平靜捋須道:“正是。”
簪纓昨晚從杜掌櫃口中聽得的這些事,唯恐神思恍惚之下出現紕漏,一一向葛先生確認一遍。
待她終於確定了這味藥當真無法以他藥代替,心尖上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搓了一把,不知是何滋味。
沉寂幾許,她抬起頭:“那麼,我服下了藥,若用我的血,可以代替此藥嗎?”
葛清營被少女眼底的光芒震得一驚。
他隨即拂袖重聲道:“這是何處聽來的邪門左道?這味藥恰巧能除女公子體內之毒,已是萬萬之幸,豈有鮮血入藥一說?大司馬當初自願讓藥,是已然做好了決定。女公子自幼身帶不足之症,想也是受儘了藥石之苦,有今日的境遇得來不易,若因此整日愧怍,胡思亂想,豈非辜負了大司馬的拳拳愛護之心!”
簪纓未因葛清營的疾言厲色而略改神色,道了聲是,接著又問:“那麼那味金鱗薜荔,我聽我家掌櫃說不見於醫書記載,想請教先生,既如此,又是如何開出的藥方?”
葛清營微感意外地看她一眼,心道:這女子倒有幾分敏銳。
他神色緩和了些,耐心解釋道:“此藥是葛某在北朝偏僻鄉村尋訪疑難雜症時,聽當地一位醫術不俗的老郎中所言,乃是他祖上口口相傳,並無文字記載,那位老郎中隻知其名,也未曾見過是何物。然而我細問驗方,這味藥卻正合解毒的藥性。”
簪纓一一記在心中,“那麼多半是北朝本土所生之物嗎?”
葛清營點頭。
“葛某是如此認為的,也一向告訴衛大司馬派人往這個方向去尋,可惜這麼多年,猶未尋到。”
簪纓撚指又問:“第味藥,佛睛黑石,是高僧圓寂後瞳仁所化的舍利。請教先生,何以一定要用眼睛的舍利,其他部位燒出舍利子不行嗎?”
高僧坐化的舍利子固然也十分難得,然而舉唐氏之力,終歸能夠尋到。不似這僧人眼眸所化之物,簪纓不僅見所未見,在杜掌櫃說出之前,她聞所未聞。
這也是這味藥引一直找尋不到的原因。
葛清營道:“古語有言,‘心生於物,死於物,機在於目。’人之初生,先生二目,死亦先死二目。我教有個說法,這一目之中,元精、元氣、元神俱在其內,故而有元化清,祛毒解瘴之效。非其他舍利能夠比擬。”
簪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葛清營看著少女認真蹙起的彎柳黛眉,心頭不禁生出幾分讚賞,而後又有種與造化弄人的唏噓,放緩聲道:“還有什麼問題,一並問出來吧。”
他之前想錯了。
這位女公子原來並非是因為得知她用了大司馬的救命藥,愧疚難安,故來找他啼求的——葛清營見過很多那種病患家屬,仿佛他能開幾道方子就成了無所不能的神仙,旁人救不了的病,隻要苦苦哀求他,掉夠了眼淚,便能顯得誠心無愧,便能讓自己的心關過得去。
可這位女公子卻不是,得知她的血不能入藥,她一分遲疑與軟弱都沒有,便接著問尋藥的途徑。
她就隻是來問問題,找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