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2 / 2)

大司馬舍命相救之人,品格當如是。

葛清營忽又想起,那日在這位娘子內寢的屏風外,他給衛覦把脈,從前衛覦壓製在心的隻有殺伐欲與酒涎欲,可那一次,葛清營卻發覺衛覦丹田異常燥動——他多了一種欲。

愛欲。

想到此處,正逢簪纓問道:“我想知道,小舅舅蠱毒發作時,身上究竟是怎樣個難受法,可有緩解的法子,又會否造成什麼不可逆的損傷?”

葛清營望著簪纓清澈的雙眸,忽然不合時宜地淡笑了一聲。

簪纓細白的眉心輕動,“先生笑什麼?”

“沒什麼,隻是想起了女公子昏迷時,大司馬也是這般巨細靡遺地盤問我關於女公子的情況。”

簪纓猝不及防地一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不是盤問先生……”

葛清營打斷她的話,“女公子就不奇怪,這些關乎一朝重臣的機密要事,何以女公子發問,某便毫無保留地交代了?”

這位中年醫士微歎一聲,自問自答,“是因為今日一大早大司馬遣人來遞了話,說女公子若來問,某無需隱瞞,儘可相告。”

衛覦的原話是:“她想知道什麼,便告訴她什麼。”

此時殿閣外,華美莊穆的九十九層白玉長階上,卸甲脫刀的衛覦一身輕袍緩帶,一手背在身後,漫然登階。

出了皇宮,聞稟那個很有主意的小女娘果然來了這裡,他便來接人了。

守在抱廈外頭的杜掌櫃和徐軍師,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什麼,忽見衛覦的身影,欲要見禮,卻被衛覦豎指在唇上隨意一碰,示意噤聲。

他兩步走到那扇緊閉的海棠門前,沒有打斷閣中的談話,隨意往牆邊一靠,眼神平靜地等著。

既然這些事阿奴已知道,既然以她的性格不追問個清楚無法安心,那麼他的裡子和麵子,都扒乾淨給她瞧就是了。

左右是她。

所以即便露了軟肋,也當不得什麼。

閣子內,簪纓在葛神醫那句話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對於小舅舅能看穿她所想,簪纓很早以前便知道了,可她卻好像依舊低估了小舅舅對她的縱容。

直到剛剛簪纓才恍悟,她今日之所以能來到行宮,能從葛神醫口中探知這些細節,不是她有魄力,而是因為小舅舅不攔著。

葛清營點到為止,沒有戳破衛覦最隱秘的那道心思,順著簪纓的問題,隻與她說衛覦體內的蠱毒會將一個人的七情六欲激發到最大,配製出解藥之前無解,隻能靠自身硬扛過去。

隻是壓抑得越深,發作時也會一次比一次更猛烈難熬。

喜怒憂思悲恐驚。

貪嗔癡恨愛惡。

哪一樣瀕臨極限,都可能把人逼到發瘋。

簪纓聽後默然無語良久。

其後,她又強打精神問了幾個問題,起身告辭。

少女神思悶悶地打開門扉,微風將一縷青玉色袍角拂進眼簾。

簪纓一怔,飛快地抬起頭。

方才出現在旁人口中的人,眼下實打實地站在她眼前。他看起來那樣強健,從容,倨傲,眉漆目明,唇紅薄丹,長睫輕眨一下,眸子裡全是深斂的光澤,就像驅走烏雲的太陽。

簪纓的心咚咚猛跳,倒流回心房的血液融彙著呼之欲出的想念與不講道理的委屈。

當她發現倚壁的衛覦側頭目不轉睛盯著她眼皮,仿佛在研究什麼時,又先臉紅起來,心疑自己的腫眼泡很醜,迅速避開視線,聲音發軟,“我,我好了。”

打死她也說不出口“我不哭了”這種話,可一想昨晚在他麵前耍潑出醜,張嘴大哭,簪纓便耳根子發熱,繡鞋裡的腳趾不住地往下摳。

衛覦隻是含笑縱容看著她。“真好了?”

“嗯。”簪纓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懨懨垂著頭,“小舅舅莫與我計較,昨晚的事,千萬忘了吧……”

“還有,我聽話的,昨晚所說都是氣話,不會當真去西域那麼凶險的地方,小舅舅莫憂。”

方才葛神醫說了,長久的憂慮積在他心裡,對他的身體沒甚好處。

她已托他的福貪得了這許多,不能再讓他勞心費神。

衛覦不動聲色地眯了下眼睛。

過去恨不得把乖巧老實刻在臉上的小女娘,如今說起這種撒謊不打草稿的話,是張嘴就來了。

衛覦此刻有些信了,他的阿奴,真能用一句話把那姓釋的和尚給說瘋,也能臉不紅氣不喘地和王逍平起平坐談條件,更能當著滿京貴婦的麵,有條不紊地揭下庾氏姊妹的人皮。

他離開之後,她悄然成長。

可輪到在他麵前,怎麼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呢。

衛覦不以為氣反而縱許地低笑一聲。

“小騙子。”

簪纓耳尖一顫。

她悄悄扁了扁嘴,才不是呢。

“小騙子,才過一宿,就不認得我了?”表麵像是揶揄,可衛覦喚出那個稱謂的語調又極溫昵,“抬頭看我。”

簪纓撩動上眼皮飛快看他一眼。

隨即眼珠左右遊弋不定,強行轉移話題:“小舅舅過來,怎不給我帶盞冰酪酥?”

這是過去住在這裡時,衛覦給她慣成的習慣。

奇怪得很,簪纓在見不到小舅舅的時候,滿心恐慌,唯恐自己害了他,唯恐再也見不到他。可她一旦見到那張風輕雲淡的神容,那些恐怖與絕望又消彌無蹤了,就隻想和他耍賴皮。

大抵因著,他的目光有種金石篤沉的力量,習慣主掌殺伐,不勞旁人憐憫。

就是這樣的人,在簪纓說完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後,將一直背在身後的手露出來。

掌心上赫然是一盞掛水珠的雪白冰酪。

簪纓瞬間睜大眼睛。

小舅舅再神,怎麼可能提前想到她會說這種無理之言,好變出這個來滿足她?

她一時將難為情也忘了,遲疑一下,伸手去夠。衛覦手臂往回輕縮,“琉璃盞涼,就這麼吃。”

簪纓無聲眨掉眼睫上的水氣,就著他的手舀起頂頭的櫻桃,艾艾送到他唇邊。

階台下一直不敢嘖聲的杜掌櫃與徐軍師對視一眼,無聲退得更遠了些。

作為兩個知曉內情的老家夥,他們看見這一幕的心情就如同吞下了兩斤拌糖的酸角,說不清是何滋味。

杜掌櫃原本僅為衛覦的身體而擔憂,此刻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麼:仿佛小娘子隻有在大司馬麵前,才會流露出恃寵生嬌的小女娘模樣;大司馬也隻有在小娘子麵前,才宛如一個神氣生動的少年郎……

而徐寔閉了閉眼,反複默念葛清營告誡過的那四個字:不可動情,不可動情。

階台朱闌邊,簪纓舉著那粒櫻桃,終於仰頭好好地正視衛覦,烏眸水亮,一字一字說:“上一回我欠你的。”

衛覦一頓,俯身叼走那粒櫻桃,“不欠了。”

不,是欠的。

“不許哭。”

“……沒有,才沒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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