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覦喉嚨間悶出一聲笑。
簪纓見他有鬆動的跡象,微鬆一口氣,等著他回答。
衛覦卻語氣莫名地問了她一句話。
“擲出半數家產,買我衛覦的命,自己不要點什麼?”
簪纓輕怔,心道是了,小舅舅那樣傲氣的一人,要他這般接受一個小輩的助資,心裡必是彆扭的。
好在她事先慮到此節,乖巧笑應:“自然不是白出錢,率貸便算十分之一,待小舅舅北伐功成,州郡安平富庶了,再還與唐氏,好不好呢?”
衛覦望著那張巧笑倩兮的容顏。
到了這時,她還在想著給他鋪台階。
北朝早已有官家找民間富商出資助軍的先例,謂之借商錢,利息多在十分二、三,在戰爭頻仍的年代,利息甚可高達四成。而那邊也並不是商人出錢後等著收利就罷休,往往軍商勾結,豪紳仗著自身背後有軍隊的照應,橫行不忌,淩霸百姓。
衛覦當然知曉唐氏不會如此。
他隻是心疼這傻女娘,認準了誰,便掏心窩子地對誰好,一點都不懂給自己藏私。
簪纓眼尖,一下子發現了小舅舅眉眼和軟得不像話,愈發十拿九穩,趁熱打鐵道:“小舅舅快應了吧!你首肯了,餘下的事都交給杜伯伯與徐先生去商談。我們之間可不說公事。”
衛覦修長的指節微微蜷曲。
他不知這女子是想了多久才攢出今日這些話,但最後那一句話,真是又穩又準地栽進了他心窩裡。
不談公事,那麼能談的是何事?
無心之言最動心。
“沈階教你的?”
“什麼?”簪纓聽著涼惻惻的問聲,茫然了一下,莫名其妙。
“他是謀士,卻也做不得我的主……小舅舅是不是對他有何意見?”
這已是簪纓第二次從小舅舅口中聽到沈階的名字。
衛覦卻又不語了。
明明方才已要成了的……簪纓不得其解地蹙起眉尖,她也並非錢多人傻,非要上趕著求人花銷,隻是深知小舅舅背負的重擔與不易,又親眼見過軍眷的情形,覺得理所當為罷了。
看來,她隻好使出自己的殺手鐧了。
簪纓喚道:“大哥哥,你到底答不答應?”
說著上前扯他衣袖。
衛覦是何等身手,腰膂輕提便斂身立起,避開那隻胡鬨魔爪。“莫鬨,身上有土。”
這卻不是假話。南北兩朝軍府中,最難得的都是以一當百的陷陣騎兵,而南人猶弱。騎兵最快提升武力的方式,便是找強手麵對麵交鋒。
所以隻要衛覦在校場,高台上寬大舒適的主將胡床永遠是空的,他永遠都親自下場與部下練戰教習。胡人再猛勇,凶不過衛覦,所以隻要這些主將能在他手裡多走幾招,將來對上硬茬子,便能多幾分勝機。尉將們挨次上陣,尚有歇息空閒,衛覦卻是氣不容喘,一個接一個地調/教,唯有如此 ,才能將時間利用到極致,北府悍勇之師,便是如此年複一年訓練出來的。
是今日午後聽到親兵上稟,說簪纓要找徐寔,還說都是一樣的,衛覦才意識到簪纓當真有正事要說。
他與徐寔,又豈能一樣,是以來不及換洗,匆匆出營回城。
簪纓見他閃避,仿佛突然悟出了製勝他的法寶,頑皮心起,起身故意往衛覦身前湊,“那你說,你答不答應?”
衛覦含著薄薄唇角,又退了退。
簪纓翻著袖管再進,他便再退,神色容與,如同遊戲。
兩人直繞著案幾鬨了多半圈,衛覦始終沒讓簪纓碰到半片衣角,突然間,他停步,撲上來的簪纓沒防備,就實打實撞在了他胸膛上。
簪纓“啊喲”地一聲,摸了摸吃痛的額頭,委屈抬眸。
衛覦垂著眸子瞧她,將她拉開一些,而後,簪纓便覺額頭上落下了一枚微微粗糙的指腹。
衛覦替她輕輕按揉。
“我確實缺馬,缺餉,頗有些左支右絀。”
低沉的嗓音夾雜著赤忱相傾的意味,衛覦沒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坦蕩道:
“該是我來求你。”
簪纓被他揉得忘了疼,一時也忘了說話,愣愣看他。
衛覦對她一笑:“蒙女郎信任北府軍,信任我。”
“衛覦的命,是東家的了。”
這一聲東家,輕靡又鄭重,與旁人口中叫出的迥然不同,無端酥麻了簪纓的耳根。
她心中忽有種奇怪的感覺,卻說不上來。
她下意識要謙遜一句,胸臆間卻有誌氣萌發,想到自己是唐氏之主,亦肩負著責任,又生生忍住客套,認下了這一聲。
她隻在心中道:我要小舅舅的命做什麼,我要你長命百歲啊……
總而言之,聯盟之事由簪纓提議,衛覦首肯,昔日的衛唐之盟在十五年之後,又一次由他們續結落定。
二人對視一眼,一切儘在不言中。
公事說完,衛覦又是家常模樣,問了聲簪纓餓不餓,要帶她出去尋些吃的。
原來不覺間已是日仄近西,暮色將昏。
簪纓還真有些腹空,低問:“小舅舅空閒嗎,不必特意陪我。”
“再忙也要吃飯,何況阿奴如今是東家,我還沒陪你在城中逛過。”衛覦走向裡頭的淨室,“等我換身衣裳。”
他的手習慣性推開淨室的扉門。
一件搭在木桁上的茜紅紗袍映入眼簾,衛覦驟然止步。
他才鬆下神的一顆心,忽然堵塞了喉管。
與她在一起相處,太過自在放鬆,是以他下意識還當此處是自己的屋子,順腳便走了來。
身後卻是女孩完全不設防的催促,“舅舅快些,我餓了!”
她對他,一點也沒有這個年齡的少女該有的羞赧防備,男女之彆。
她隻當他是長輩,是舅舅。
衛覦把門的手掌收緊,背對著她,進退維穀,一遍遍如此告誡自己。
然而心緒灰冷如冰,丹田之內卻隱約雀躍。
他明明可以馬上轉身離開,在府裡隨意找間淨室清洗,也費不了多少功夫。可心底的叫囂,卻在催促他走進這間淨室,闖進她沐浴過的地方……
這等卑劣心思,騙得了彆人,騙不過自己。
砰地一聲,衛覦將自己關進淨室中,像是為了不給自己理智之機。隔門啞道:“我很快。”
簪纓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也不管對方看不看得見,輕快地點了下頭,盤算著待會兒要吃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