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2 / 2)

衛覦劍眉輕鎖,如積陰雲密雨,卻沒有責她,望向她手腕:“疼不疼?”

簪纓原想說不疼的,轉念一想,巴巴伸出雙腕,並攏著懟到他眼皮底下。

“疼的,當時流了好多血。不過現今好了。”

春堇生怕小娘子肌膚留疤,所以傷口結痂以後,一日三次地為她塗抹祛痕膏。

饒是如此,在明燭光下,猶可見細細的粉痕留在玉腕之上。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她胳膊抬得那麼高,供到他唇邊,竟像想叫他吹一吹的樣子。

衛覦厭惡自己莫名其妙的遐想,揮走王叡,微瞥開眼睫,“這一路你受了不少罪,害怕了沒有。有什麼話著急對我說?”

初逢時他那一身放蕩難持的勁兒,已收斂得無影無蹤。

簪纓明知他在故作冷淡,也知道他顧忌什麼,抿住下唇,直直看他,“小舅舅,我做下了一個決定,也許所有人都不讚同我,你會支持我嗎?”

衛覦想也不想道:“不怕,無論做什麼,我都站在你這裡。”

他終於看她,煦煦然的靜色,問她想要做什麼。

簪纓心跳如鼓,道:“我……”

“將軍,娘子,龍大帥求見。”門外侍人忽然稟道。

龍莽推門進來,簪纓隻得暫且咽下話頭,板正地坐回席子上。

龍莽目光不著痕跡在兩人身上掃過,向衛覦一抱手,粗聲戛調問:“大司馬,我的刀當真使得不對?為何要換輕一分?”

原來他還在為之前被衛覦打下馬去耿耿於懷,又是個武癡,問不明白,今夜隻怕難以睡了。

衛覦識才,城外上手第一下便知此人不俗,不遜於他帳下第一等猛將,也知乞活軍在草野行的是義師之事,未計較他禮數,不吝道出改刀的原理。

見龍莽聽得進去,他又多言了幾句人體氣機發力之道,高屋建瓴,洞隱燭微。

行家一開口,便知有無有,龍莽聽得大受裨益,又誠心請教布陣的門道。一來二去,二人所談內容越發駁雜。

簪纓簡直要心焦死了,乾等這沒眼色的哥哥說完離開,也不見他挪步。

她終於忍不住,在案下輕踢一下衛覦的靴子。

衛覦察覺,睫梢微動,自然地轉換語風:“還不知足下貴庚?”

龍莽正侃侃上頭,聽了隨口道:“還不到四十呢,三十有七,正是殺敵壯年。”

他內心深處,仍是有追隨大司馬上陣的夙願。

衛覦輕哦一聲,“那我家女娘今年幾歲?”

龍莽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大司馬的意思。他三十七,阿纓十七都不到,他的年齡做人家父輩都綽綽有餘,大司馬這是拐著彎不認此事呢。

可龍莽好不容易認了個妹子,也不能撒手,裝聽不懂,衝簪纓擠了下眉,打個哈哈告辭溜了。

打發走了人,衛覦轉過頭,“到底怎麼了?”

從前她絕不會做碰他鞋尖這樣的小動作。

“我喜歡上一個人。”

簪纓一鼓作氣道。

衛覦刻意控製的呼吸霎那亂了。

他對上那雙坦蕩的眼睛,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心頭擰勁,一瞬百轉:是檀依?檀順?沈階?總不能是龍莽……

“我喜歡上一個沒有血緣的長輩,我想把他從親人變成我的情郎。我此生非他不可了。”簪纓說。

當真吐露出來的時候,她心裡反而平靜了,眼中光采明靚,沒有膽怯,“小舅舅,你說過,會支持我的。”

一彈指頃,衛覦腦筋是空白的。

待思緒回籠,他丹田如煎,神色陰翳,捏掌壓在膝前輕抖半晌,終底壓不住眼底暈出的血赤,捉住簪纓一隻手臂。

“你和姓龍的才認識多久,不是要結義,怎就是情郎了?他、哪裡讓你這麼喜歡……”

他前撲的姿勢如獸豹,聲音更似。

簪纓呆呆地看著她的小舅舅,良久。

她從那座尼姑庵出來的那日,心意便明了了,便開始設想小舅舅聽到她的表白後,會是什麼反應。她的心情,既忐忑又酸甜如蜜。

可簪纓獨獨沒想過,她已經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小舅舅依舊沒往自己的身上想。

他對她這麼這麼好,潛意識裡,怎麼寧肯安在一個匪夷所思的人身上,也打心眼裡不認為,她喜歡的人會是他呢?

他要戒情戒欲,對自己的壓抑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

簪纓突然掉下眼淚。

衛覦見她哭,心要疼碎,避開頭沉喘幾息,鬆了她,輕聲道:“武將不好。不過你若真那麼喜歡,也……無不可。待舅父考其人品性情,為你做主。”

低垂窄仄的視野裡,跽坐的女子站起身離了他。

衛覦前一刻滿脹如石堵的心,頃刻空了一塊,便知自己將阿奴對他的信任弄毀了。

他今日確不該來。

簪纓去內室的篋中取出一隻小梨木箱,抱在懷裡走出來,撂在衛覦麵前的案子上。

衛覦拽著所剩無己的理智抬起頭。

簪纓紅著淚眼看他一眼,打開箱子,露出裡麵的兩樣木製之物。

“這張木弓,是小舅舅你為我斫製的,送給我做禮物,你還親自教過我射箭。”

她又指著箱中:“這隻木捶杆,也是小舅舅送我的,說有機會帶我捶丸。”

她又從腰帶中摸出一隻短竹笛,吸吸鼻子:“這個,也是小舅舅給我做的,我一直好好保存著。我在小舅舅出征那日還在長亭外悄悄吹過一支曲子送你,隻是你不知道。

“我離開建康時,除了阿父的書,帶出來的就隻有這幾樣東西。”

衛覦的呼吸逐漸稀薄,仿佛感知到什麼,卻又不信。

簪纓又低頭從荷包中取出一隻普通的、甚至已浮現舊色的平安符,卻已珍藏許久,也不管那人的目光怎麼緊盯她,小手摸到衛覦冰涼的鐵鞶帶,跪坐著,認認真真係上去。

“這是我為我心愛之人求的平安符,你可不要丟了。”她抬起頭,嫣然一笑,含在眼裡的滾圓淚珠像海底明月,皎皎光曜,不墜下來。

她說:“我從前好蠢,祝你與喜歡的女子喜結連理。那時我不懂,若那個女子不是我,小舅舅,我怎麼舍得。”

“啪”地一聲,衛覦反手扣住簪纓的腕子。

那對森眸裡的光幾近渙散,越褪越黑,他強製著身體不動,卻本能般向前一點點傾頭,追逐女子散著蘭香的瑤鼻嬌唇。

簪纓溫馴如一隻羔羊,由著他靠近。

感知到他掌心滾燙的體溫,她心中卻是難過至極,卻浮起笑靨:

“小舅舅,你可不可以既當我的小舅舅,也當我的情郎?”

衛覦什麼都聽不見了,鼻尖離她不夠一指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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