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大司馬洞若觀火的注視裡,他無所遁形。
說白了,他還不想死。
衛覦接過,看到上麵的字,眉心不禁一跳。然後他慢慢笑起來:“了不得啊。”
墮三都,天下白。
一介寒士,敢想去做孔聖人都為之奈何的事。
沈階落了筆,如同終於緩過那口氣,恢複了孤介神色,低聲道:“女郎一路行來,而今著眼之處,已非凡俗。隻是她自己,尚不知自己具備什麼。”
衛覦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簪纓如今既資北府,又統乞活,門下謀士可輔一州之政,軍、政、財三樣在手,便是一個反王也當得了。
這也是衛覦當初放手讓她自己去遊曆時,隱約已有的預感:阿奴不是一個看過世情後會無動於衷的人,同時卻也是個柔軟求善、沒有大爭野心的人。
那麼她一步一步,與這世道相刃相靡,最終會立身在何處?
路遠易孤,高處淩寒。
“你想推她一把?”衛覦淡聲問。
沈階垂首,看不透大司馬的打算,卻也不再費神揣測大司馬是否在試探他。
那一襲青冷的單衣,像一根孤生在雪地裡的竹。
“一切看女郎自身。小人,唯命是從而已。”
衛覦笑笑,信不實他的話。
不過看在他乖覺的份兒上,他也懶得再追究。揮了揮手。
沈階呼吸均勻不亂,退行至門口。
衛覦忽又想起了什麼,閒話家常般:“在京時聽說你在為她授講《戰國策》,今下還教著嗎?”
沈階聞聲止步,斂低的眼瀾微動,想起那些在燈下與女郎就近相坐,被那雙含帶疑問的清水嬌眸望著,為她講解縱橫之策的日子……他穩聲回道:
“入蒙城境前,國策五百篇正好講完。”
五百篇,從女郎招攬他之日算起,不足半年時間,已儘數通讀。
所以沈階才說,任何一個初次見到女郎外貌,以為她隻是個嬌軟無害的小姑子,從而小瞧她的人,都會吃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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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纓所言,確亦,有你的道理。”
書房中,謝止麵對簪纓,發現自己竟有幾分勢弱,輕咳道:“另外兩條又是什麼,阿纓且繼續。”
簪纓喝了口茶水潤喉,不緊不慢道:“世兄若應了第一條,後麵才能談。若不應,後頭的話也不必說了。”
謝止噎極,反笑一聲。他之前竟以為,隻要屏退簪纓身邊的人,便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說服她。
事實卻正相反,他一時大意,被這個比他小了近十歲的女娘逼至一隅。
謝止年少成名,久侍君側,亦非被豬油蒙心之人,簪纓的做法一心為民,這一點他豈會聽不出。
不過他所擔心的隱患,也並非不存在,隻是這個燙手山芋由簪纓拋給了他,需要他這個新任太守自去衡量。
謝止沉思片刻,終於鬆口:“朝中這次同派了一位軍事都督與我同道,便是長公主駙馬,鎮南將軍江洪真,涉及州軍之事,需知會他。”
簪纓輕哦一聲,作勢起身,“那就等府君說服了江將軍再來吧,但要儘快,遲,我這裡說不定要怎麼變卦的。”
“且慢!”
謝止攔住她,知道今日必商略出個共識,眸色清沉,咬牙道:“好,此一條件,我應你。都督那邊自由我去說項。阿纓,你還是喚我世兄吧,否則我心裡真是沒底。”
簪纓看他俊美的麵容上流露出淺淡苦笑,卻依舊風神都雅,不由笑道:“世兄是爽朗人。那我便說第一條:敦學。”
她請謝止開設郡太學,與京中太學的不同是,隻收納寒門子弟入泮。
謝止微愣,比起上一條的千難萬難,這一樁已是輕而易舉之事,點頭應下。“我亦有此意。”
“第三,九品中正的取任官製下,野間必有遺才,請世兄遍訪賢士,征辟出仕。且消息要與我共通,容我先挑得用的攬在門下,餘下的,世兄自留,至於給個五品的記室、文掾之類,便任君擇取了。”
謝止一聽挑剩下的給他都要五品官,下意識失笑:“上品無寒士,莫說五品,便是上六品的寒士也無幾個啊。”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從前活在宮裡,簪纓滿目接觸的皆是人上人,對此還無什麼觀感,眼下再想,諷刺淡笑:“我身邊的人,還不屑於五品。若有真才乾,又何必拘泥品階。”
商討到最後,這三條謝止都隻能答應下來。看得出,他此刻的臉色已與進門時的從容自如大相徑庭了。
不過謝氏子弟,畢竟有家門底蘊在,即使猝然遇事,也不會過於失色,道:“我既答應了你三條,你隻需答應我一個條件,這個交換,不吃虧吧?”
簪纓點頭請他說。
謝止道:“我出京前,陛下有一道秘諭,不追究你在蒙城所為,不過你得離開豫州,且不可再向北。”
簪纓聽了,便知朝廷忌憚她與小舅舅相交,“不可向北”,無非是不可入兗的委婉說辭。
身著霞裾青衫的女子明眸流轉,低頭淡淡一笑。
她本也沒打算去兗州,使小舅舅分心。
“好,我答應。世兄如此信賴包容我,我自當投桃報李,讓世兄的差事辦得圓滿,不讓世兄為難。”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泥金箋,“險些忘了,這上麵有三道試題,是我取才的標準,請世兄上任後,即刻廣告各郡,若能傳達到外州,便是更好。但凡答得上問題的,無論是何家世,無心入仕的,賞金一鋌;有心入仕者,察其品學兼足後,即能入仕。”
謝止明知她前半句是故意嘴甜,然聽著無一絲煙火氣的吳儂軟語,心中依舊如有清泉滑過,滌淨煩憂。
聽到後頭的話,他又在心中自語,隻怕不是忘了,而是見談到火候到處,這才瞅準時機拿出來的吧。
當年成忠公在黃河之南,憑一張巧舌請動八千援兵,挽狂瀾於將倒,其風采是邪?非邪?
謝氏郎君走了下神,伸手去接簪纓的箋紙,展開隻見其上書有三行板正的小楷,寫道是:
何謂春秋複仇之義?
何謂眾星共之德?
何物謂之金鱗薜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