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止聽完簪纓的話, 失語半晌,解了狐襲隨手搭在架上。
他一雙清雅而不失深邃的眼睛,望住鎮定自若的少女, “阿纓,你何意?”
簪纓又道了聲抱歉, 比手請人入席,落座後微微一歎,“世兄既任陽平太守, 想必來前已做過預備, 應已聽說樊卓欺淩軍戶的事了。”
謝止正襟危坐, 紫羅囊墜於玉帶,展大袖垂於身側,麵色緩和了些,“此事我已知。樊卓荒誕, 阿纓勇而有謀,在這件事上做得並無過錯。不過以你的身份, 盤踞軍鎮終非長久之計, 現我已赴任,可向你保證, 治下定然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簪纓卻搖頭,“軍營治亂, 隻是亂象之一。除此之外, 還有官吏無為、良民無依、世家貪利、盜寇橫行諸多問題, 謝太守新官上任, 真想作保,可不是一樁兩樁,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謝止聽她言辭有條不紊, 道出的問題一針見血,即使知道是有人在背後教她,亦目露讚許,“阿纓是想考較我的課績嗎?”
“世兄,”簪纓笑了,聲音帶著江南水鄉的軟糯,目中卻有精光,“咱們也不必說這些扯皮的場麵話。我知世兄長才,然亦知世兄出身高門,在金粉浮華之都承平日久,目無下塵。既如此,這新官三把火,我來替你燒旺。”
謝止不覺間斂起笑意,注視她道:“說來聽聽。”
簪纓道:“第一,我旗下有一支乞活軍,素來行的是劫富濟貧的義舉,而今訓練已成,想下遣這支隊伍散入豫州各處臨近北境的鄉野,保衛農田與百姓。”
她細細向謝止說明了胡騎小隊多年來襲邊擾民,收割南朝邊陂農田之患,又陳乞活軍一旦用作保護境內黎民,則失兵禍隱患,而得守民之利的關係。
然而謝止沉吟良久,終是不能苟同。
“阿纓,你的說法太理想化了。所謂民間義軍,與盜寇同類一源,本已有違國法,我如何確保羈縻得住他們?”
若他眼睜睜看著這些不屬於朝廷管轄的武裝勢力坐大,誰能保證,他們磨尖的槍刃將來對準的是胡人,還是晉人?
有道是利刃在懷,殺心自起!
南朝的任何一個州域內出現這種大規模的屯兵,都可以造反謀國罪論處了。
簪纓眸色平靜,“我能羈縻他們。”
謝止心內驀地一震,“就算如此,那麼阿纓,誰又能羈縻住你?”
“百姓居安。”
簪纓不假思索道。
她所期望的,無非是這四個字。
她走過這一路,看過這一路,見過死人,見過生人,還見過不如死人的活人,就已明白了,被世家團團圍攏的江左晉室是個蒙眼瞎子。
世家,忙著替自己的家族贏取利益,在自家的彆墅裡培養高雅的情操,替百年延續不絕的高貴門楣培養芝蘭玉樹的後起之秀;
皇家,忙著在世家強勢的圍剿下夾縫生存,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又計劃著如何平衡各大世家,好讓李氏基業延長得更久固一些;
官員,則皆出身上品,儘日忙著與貴幸交,結兒女姻,要麼便是琢磨各種彆出心裁的風雅事,邀來名望,反而以儘忠職守是俗吏,以案牘勞形為可恥。
隻有兵貫子弟在前頭拚殺。
也隻有兵籍賤子在受辱。
這樣的南朝,指望那些雲上之人在刀劍砍到身上之前醒來,澤被下世,不如她自己拿起刀劍,保護她想保護的人。
謝止靜了好半晌,才道:“你的品性,我自然不疑。然而茲事體大,縱使我信你……”
“世兄還是沒明白,”簪纓道,“我想做的事,和你信不信沒關係,我也不是要憑言辭說服你。”
她歪頭想了一下,眉間的英氣與嬌美糅在一處,道:“我這麼問吧,世兄既言乞活兵有違國法,那麼請問之前朝廷為何不剿滅?”
謝止語滯一瞬。
那自然是因為乞活軍勢大,江淮一帶的兵力本就緊張,需要投入到對抗北胡的作戰中,有時吃緊,還要雇傭乞活兵填充戰力。
簪纓目光灼灼:“既然乞活軍屬雇傭性質,國家可雇,世家可雇,連商賈豪強也雇過,為何我不行?
“既然乞活軍此前並無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甚至抗胡有功,今其願再進一步,保護鄉裡,為何世兄之前不擔心,此時反而憂慮,此豈非葉公好龍?
“並且,雇傭乞活軍的花費不必朝廷出支,乞活軍保下不受胡騎收割的農田,這份額外之利,可抵邊關軍糧;且百姓傷亡減少,生息日漸,稅賦也不至於十室九空,這兩筆所得,我分文不動,儘歸豫州倉廩,充實國庫。
“——這份實利,哪怕我繞過世兄,直接上表朝廷,朝中也未必不鬆動。之所以先與世兄懇談,便是看重世兄心懷抱負,有濟世利民之心。”
她說罷,笑問:“如何?”
女子語氣清柔,仿佛隻是與許久不見的兄長針砭時弊,然而那雙柔裡帶剛的眼神,分明表示著:
這已是我最大讓步,如若不然,就兵戎相見。
說服人的手段,也無非是情挑,利誘,威逼。
謝止在這番抑揚頓挫的說辭中,久違地感到一種隻有在清談辯難時,才會有的心尖戰栗。
他再一次發現,阿纓真的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她身上散發的沉穩氣概,已不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娘。
謝止亦是此刻才意識到,他錯估了一件事:阿纓並不是全靠著她身後那些人的撐腰,才走到今日。
話術可以教,兵力可以募,家財萬貫也是附庸,但她本身的見識與氣場,每一次都說到他心坎裡的應變,點中問題的精準,裝是裝不出來的。
他低估了這個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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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
沈階仍緊繃著身體立在衛覦麵前。
他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何為戰戰栗栗,汗不敢出。
他醒悟到自己走錯了一步棋,大司馬對他,是真的起了殺心。
他不該拿女郎做擋箭牌。
女郎固然可以一句話保下他的命,但他自己卻沒有說這句話的資格與底氣。
至少眼下還無。
接下來的應對,將決定懸在他頭頂的刀會不會落下。
沈階閉了閉眼,平複心中所有恐懼與不甘,也收攏平生一切不平與抱負,頃刻,他睜開眼,嗓音輕啞:“可否借紙墨一用?”
衛覦不置可否,沈階便去案幾上取了紙,動作平穩地研開墨,拾筆寫下六個字。
這個深藏在他心底的真實想法,異想天開的夙誌,他從未對他人說起過,對母親沒有,對同窗沒有,對女郎更是沒有。
夜深人靜時,他甚至要壓抑自己著不去想,彆把這樣的野心泄露於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