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簪纓歇在郡中, 又行一日夜,回到了她常駐的鳶塢。
鳶塢位於青州東部,向東, 是登州的蓬萊島,蓬萊島再往東,便是一望無涯的東海了。
當初在選擇青州的落腳地時, 杜掌櫃曾建議簪纓,留在青州最西端的嶧山堡最好。
一來, 嶧山堡的堡主沮滔與龍莽有交情, 也十分樂得結交簪纓,熱情地邀她留下長住。二來是那裡離兗州近, 小東家若實在想念大司馬了, 方便兩地間來往。
不過簪纓對比幾處後, 還是更看重鳶塢溝通四方的地勢位置。
這裡離中原腹地遠是遠些, 卻距離向海外通貿的萊州港口近。
她決定將唐氏商業的重心北移後,南朝內行商的空間被進一步擠壓, 通往海路的交關, 無異於是給唐氏續上了一條命。
鳶塢氣候濕潤, 當地盛產一種野生紅鷹隼,常有鳶飛戾天之景, 故以此命名。簪纓的車輛進了夯土而成的半圓形塢門, 裡似莊園,有田林阡陌,屋舍人家, 雞犬相聞。
彆看這座小小莊塢牆郭不過十裡,人口住民也十分有限,卻是壁道參差交錯, 其中又有隱蔽的岩穴密窖,若有外敵來襲,堡民藏入其中持刀埋伏,可比擬一夫當關。
北方許多被胡騎窺伺的漢家舊姓宗族,皆是靠著類似的方法,保護一族之安。
不過簪纓帶兵衛境後,這些穴洞如今已是孩子們的遊戲之所了。
她一下馬車,務農的本土塢民與進出的商號掌事看見,都駐足見禮:
“唐娘子回來了!”
“見過東家。”
“東家這一趟又辛苦了。”
一群半大孩子早已撒著歡圍攏過來,男孩兒腰挎小木刀,女孩兒鬢角戴著紙花鬨蛾,相競圍著簪纓蹦高高。
“唐姊姊,飴糖!飴糖!”
簪纓垂下視線看他們,麵無表情:“我忘了。”
小孩子們卻已經十分熟悉這樣的把戲,偷偷抿著嘴笑,依舊仰著小臉兩眼含光地等著。
簪纓便彎彎唇,示意薑娘取出給孩子們帶的禮物,分發下去。
薑娘鬆開掌間刀,動作有些生硬地從腰囊中摸出一包糖果,遞出去。
即使她已做過許多次這種事,可是當那些柔軟的小手劃過她掌心,聽到孩子們挨個對她道“謝謝姊姊”的時候,還是覺得彆扭,不知第幾次低聲請求道:“女郎,這種事下次還是讓阿蕪來,都是一樣的……”
“既是一樣的,有何不妥?”
薑冷若清冰的眼不禁黯淡,心想:春堇,阿蕪,阿菁,這些清白美好的女孩子,到底和她是不一樣的……
簪纓已穿過一條石子路,登階,進了議事堂。
薑娘回神,連忙跟上。
鳶塢主林成琿早已客氣迎出,見了簪纓便抱拳施禮:“女君辛苦了,此去泰山郡可還順利?”
簪纓點頭,“往泰山郡設常平倉的事,可以推進了,那裡貧富不均的情況嚴重,倍設糧倉,加派人手,以溫飽不濟的百姓為先。”
林成琿聞言大為敬服,那泰山郡的赫連袁是個霸王,本地各自為政的豪強們曆來沒人願去招惹。女郎把那塊地方留出來一年,他還以為是打算井水不犯河水了,沒想到女君不動則已,一舉便疏通了赫連家這個硬茬子!
對於這位年輕而有膽魄的女子,林成琿真是訴說多少感念欽佩之情也不嫌多。
她分兵駐紮青州的邊境要塞,謹防胡兵過境,讓青州父老過上了久違的太平日子,這是老生常談了,姑且不論;
就說那年年從東海登岸的扶桑水寇,劫掠了多少貨財,禍害了多少良家閨女,提起來就是青州的一塊隱痛。
南朝自顧不暇,遑論派軍靖難,這些年也沒人能管。可女君一來,就給管了。
組建水軍,征集船隻,保衛民眾,這一舉措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更彆說設小學,浚河道,平物價……林林總總。
他這裡隻是個小塢,他有幸被推舉為一宗之長,從前隻覺得若能保本宗平安,便是最大的造化了,根本不敢想,那麼多大堡主都爭相延請的女君,會落戶在鳶塢。
而且女君身邊有如許多能人賢士,卻不奪他的權,還請他平級議事,林成琿唯有更儘心竭力而矣。
簪纓接過侍人呈上的濕帕子,擦了把手,“我走這幾日有何事?”
林成琿挑了兩樣最要緊的彙報:“確有兩樁大事。一是女君剛走的次日,樂城曲氏嫡嗣子,攜一族的家當人口、地契廣田前來投奔,說若女君不棄,願做那個、嗯,上門郎子。”
德貞末年,簪纓隨衛覦離京,南北兩朝不少人都在觀望二人的關係,其中頗有些不懷好意的猜測。
而她與衛覦分彆的次年,晉帝李豫寢疾,改國號慶康,意為祈祝龍體康泰。今已是慶康二年,這將近一年半的時間裡,兩人各奔東西,雖然物資上的往來已是昭然不隱,但那種晦澀的猜測反而淡了。
男歡女愛男歡女愛,見麵才會有歡愛,經年都碰不上一次麵的倆人,能有個什麼呢。
所以誰都知道,青州的唐小娘子仍是單身。
何地都不缺年輕多情的俊彥,許多還是舊士族嗣子,任誰見過唐氏女的真容,能夠不動心?
像曲氏子這種毛遂自薦的事,也不算少了。
簪纓眸中含著清泠的光,神色淡定道:“帶著生意來的就談。吃得下就吃,資源分配好,彆欺生排外。”
沈階在身後微微動了下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