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真也正在等著她,未設門禁。這個英氣頎高之人,已然又是一身黑袍勁裝,腰帶長刀,除了略顯蒼白的臉色,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與軟弱沾邊。
簪纓都不知道她的傷口有沒有包紮過。
在得知尹真是女子後,簪纓看向她的眼神便有了種變化。尹真久居上位,統領庶眾,自然一眼便看出這種變化,冷笑道:“你如今定是很得意吧。”
簪纓平靜回視:“我為何得意。”
尹真嘲弄地看著她,“讓我猜猜,要不了多久,外麵所有人,你的人,我的人,都會知道我是個女流——可我告訴你,我不是女人,我是個男人!”
她的目光銳利陰狠,簪纓卻垂下視線,看見尹真的手掌上,新刻的刀傷尚未完全止住血。
這是個對彆人狠,對自己也狠的人。
“我與嚴蘭生都會保密,向你保證,不會傳於第三人之耳。”簪纓道。
“你以為我會信?”尹真忍著傷疼笑了一聲,“你此時心裡,必然在看我笑話吧,必然心想著,女扮男裝多吃力不討好啊,反倒落了下乘,哪比得上你依仗女子身橫行四方,美麗風光,邀名養望。你覺得自己有本事?你不過是命好。”
縱使被戳破了隱諱,尹真骨子裡的狐疑依舊不改。
簪纓聽她說著最尖銳的話語,卻在此女——或者這個“男人”的眼中看到一種深切的悲涼。
“我知道。”
她的一雙桃花眸向下微捺,仍舊靜靜的,“我能走到今日,不過依仗兩件事,一是我托生成了唐夫人的女兒,一是我……有重新選擇一次的機會。”
她一步步走到今日,看似越登越高,心裡卻一直謹記著這件事。
若無這兩樁機緣,若讓她與這些年見過的飄零女子身份對調,姬五娘、薑、龍小妹、海晏清、還有眼前的尹真……她的命途絕不會比她們更好,她能做到的也絕不比她們更多。
前世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她才是最蠢笨最軟弱的那一個。
所以她才反感那些僧人虔誠地膜拜她,反感他們口口聲聲叫她小菩薩。
她做不了誰的菩薩,她曾在重生之初,時常心想,該重生的人應是她在海上失蹤的阿母才對啊,該是她為國儘忠的阿父,是溫柔純善的衛娘娘,還有一生未能得誌展眉的她的小舅舅。
可偏偏是她。
注定是她。
既然如此,她便儘自己的努力讓這個世道好過一點吧。
“你倒有自知之明……”尹真未料到簪纓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不過尹真心中的警弦依舊未鬆,尤其不喜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皺眉:“誰許你同情我,你覺得我是弱者。”
簪纓奇怪地揚了下眉頭,“我為何同情你,我佩服你。弱者……我也並不同情弱者,我本就是軟弱裡的一份子,我知道被擊碎的滋味。”
她說得坦坦蕩蕩。
尹真錯愕至極地望著她。
然簪纓今日的心裡話已經吐露得太多,她揮去前世臆象,眼神為之一變:“堡主,世道變壞,最先遭殃的總是女子。若堡主亦有共識,我們站在這裡該討論的便不是你的身份、我的身份,而是來談談合作。”
她天然曲翹的睫尾旁有一抹淡淡胭色,因語氣加重,壓住了豔麗,透出冷靜,像狼毫在白紙上一筆出鋒。
“你刺我門客一刀,若他今日死了,我要你償命。現下至少沒有發生最壞的結果,倒還有得談。”
尹真神色晦暗不明地摩挲掌心的繭子,“這就是你的談法?”
“你隻能跟我這麼談。”簪纓的臉上看不出怒,話裡卻不留情麵,“堡主閉關太久,不妨也看看外麵的天。尹家堡正處在黃河南線上,這個地勢注定了此處易動難安,你要豁出命保護尹家堡,可以,但閣下有幾條命?這條命拚掉後,尊舅父當如何,身後堡民又當如何?現有一法,不必尹家堡出命,也不需讓渡治權,隻要尹堡主點頭令我部曲在此協同,以鞏固濼口渡至巨野澤一線的航道防線,確保洛陽背後的東北水道無虞。我要的隻是這個地方穩,不會驅使尹家堡中人為戰,如何。”
尹真在她說話之時,目光一直不離那張靡顏玉膩的臉,沉默半晌,問回老問題:“我憑什麼信你?”
簪纓不假思索,“那是你要說服自己的事情。”
“你說什麼?”尹真皺眉。
簪纓坦然注視這個無論從身高氣度、還是聲音長相都絲毫看不出脂粉痕跡的宗堡主,道:“我說再多的承諾,表再多的誠心,也不能扭轉一個疑根深重的人。堡主,每個人都有跨不過的過去,但我與你談的是現在。”
尹真有幾分失控地抖動嘴角,閉了閉眼,“好輕巧的說辭,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過去……”
“我不想知道。”簪纓平靜地盯著她重複,“所以我說,我與你談的是現在。”
尹真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沒有人有義務替尹家悲慘的過往兜底。
尹家用三代經曆,親身證明了結義之盟不可信、婚姻之盟不可信、連血濃於於的骨肉至親,在強敵來襲時也可以說棄就棄。被這些過往沉沉壓覆住的他,唯一還能相信彆人的辦法,就隻能是他選擇相信。
可邁出這一步,比讓他去赴死更艱難。
至少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死,遠勝過時刻害怕背後被人捅刀。
“那碎嘴子如何了?”
簪纓聞言,先是微愣,然後凝結的眉心霍然一鬆,“承堡主手下留情。”
“世道變壞,最先遭殃的總是女子。”尹真重複著簪纓的這句話,慢慢解下腰上的刀,托在手裡看了幾眼,“你是我見過第一個說出這種話的女子。”
她抬眼,“唐娘子,你有名,有錢,有人,有地方,那麼你能保證今後這世道裡的女子不再遭殃嗎?”
簪纓想了想,眸子裡有忽閃的水光,還是誠實道:“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試一試。”
尹真低眸看她,“好,我信你。”
簪纓目光一定,正要開口,尹真又道:“但我不信彆人。我不管大司馬在洛陽如何,南朝如何,將來這天下姓什麼,但尹家堡歸了你,是因我尹真隻認你,而不是任何其他位高權重的男人。所以,不管現在還是以後,你不能失去對尹家堡的話語權和決策權,做得到嗎?”
簪纓微微晃了下神。
類似的話,龍莽也對她說過。
她正欲言,外頭忽有來報:“堡主,老爺的身子有些不好了!”
簪纓心裡一驚,尹真已經變色地奔出房間。
簪纓隨著她趕到尹平彰房中,進門之前,她頓了頓,見尹真沒有攔她的意思,便跟了進去。
曇清方丈已經在此,他為尹平彰察看脈象,道:“阿彌陀佛,老檀越身上有多年的舊傷,肺脈沉弱,調養多年,撐到今年才咳血,已是……”
“舅父……”尹真跪在榻邊,舅父身上的傷,都是當年為了救走他才落下的。
尹平彰喘著氣息靠在引囊上,摸摸外甥女的頭,卻是平和含笑,看不出油儘將枯的衰敗。
他輕聲道:“我的身子骨我清楚,這些年真兒你搜羅各種藥材為我調養,撐到如今,已是從上天偷來的壽數了。我不怕彆的,隻擔心你……”
“舅父,”尹真忙道,“我已與唐娘子結盟,此後尹家堡有了靠山,你不必擔心我了。”
簪纓隨之向尹平彰一福。
尹平彰得知此事,自然高興,然而卻搖頭道:“在我心裡,我這一生無愧尹家堡,你更無愧。比起尹家堡的靠山,真兒,我更在乎你的靠山在哪裡,我多想、咳咳,多想看著你穿回女裝,覓一良人出嫁成親,讓他護著你,從此不必再艱難獨行……”
尹真咬牙忍著淚,“舅父,我是男人,我不會嫁人。”
尹平彰一時動了氣:“你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罷!男人娶妻,女子嫁人,你總要讓我在臨死前看你穿回喜服,要不然,要不然……”
老人老淚縱橫,“我到了底下,該如何向你死去的母親交代啊?”
尹家上數兩代已經這麼難了,到了第三代,就剩下這麼一根獨苗,還要繼續困苦一生嗎?老天對尹氏何其澆薄!
簪纓見此場景,心下淒惻,有個念頭微微一動。眼看一人情緒皆要失控,她忙上前轉圜了幾句,示意尹真出來。
“我有一法,可償尹老爺子的心願。就當唐氏送給盟友的添頭。”
她對尹真說了一句話。
尹真驚異:“你這小姑子瘋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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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也不知洛陽那邊仗打得怎麼樣了,你們說,大司馬真能滅了北朝嗎?”
“消息哪能那麼快喲,我倒是聽說了另一事,唐氏娘子原是轉世的佛子,已準備皈依佛門了!”
濟南的春日陽光明麗,此處是距尹家堡一十裡外的一處茶攤。因前幾日尹家堡在黃河邊大破北胡,茶攤老板心頭敞亮,茶水一律半價。
隔座坐著一個鬥笠遮臉,身形矯健威嚴的玄衣男人,伴有四五名扈從,四五匹好馬。
男人聽到本地茶客的閒話,不由捏住手中陶土粗燒的茶杯。
“嗐,你這都是啥年月的老話了。”那邊的茶客還在閒聊著,“唐娘子要財有財要貌有貌,出的哪路家,我倒聽說,唐氏東家要和尹家堡主成親了。”
此言一出,男人霍然射目看向說話之人。
他身後雇從儘失色。
從洛陽到濟南,晝夜不歇一千裡路,衛覦一路策馬不歇,三日內便趕來了。
為了見她,他忍著沒碰酒。到達濟南郡的客驛,衛覦從水井中的倒影才看見自己的樣子有多落拓,這才從一刻都不想耽擱的行程裡擠出點功夫,澡麵刮須,沐浴換衣。
他不能在分彆一年後,滿身臭哄哄地去抱他的阿奴。
在客棧的淨室洗澡時,衛覦一直想象著阿奴看見他時,會是何等表情。她會像從前那樣撲進他懷裡嗎,還會不會偷偷地嗅他又狡黠眨眼。
他峻凜的臉龐便不自知露出微笑。
可衛覦從未料想過迎接他的,會是這樣一道消息。
“主公!”衛覦麵上無一絲神色,捏著陶杯的那隻手背卻青筋迭起,謝榆忙道,“坊間誤傳多矣,當不得真。”
“此事絕密,一般人不知。”那茶客侃侃而談,“是我妻兄開酒坊,尹家堡定了一千壇女兒紅,他駕車送酒進堡,見紅綢滿塢……”
五匹駿馬風一樣策出茶棚,揚起的塵沙糊了好信者一嘴。
茶攤老板過來收拾,卻見桌上十幾枚五銖錢的旁邊,還有一堆破碎的瓷片。
“咦,這麼結實的陶器,怎麼壞了?”茶老板百思不得其解。
衝向尹家堡的為首一騎,男人眼裡積蘊著風雨欲來的黑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