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奴長高了。”衛覦眼神深渺,如喟似歎。
簪纓一愣失笑,也借著晨光重新仔細地打量衛覦。
兩人再親密的事都做過,卻仿佛此刻才如真正的初逢。
昨夜月黑更深,今朝風清日白,那些急切的,熱烈的,黏稠的濃情過後,他們靜下來觀察彼此的目光交彙,相濡以沫。
隻是簪纓悄悄比了比,再高,也隻才超過他肩膀一點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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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覦收複洛陽的消息傳回南朝,舉國轟動。
尤其京城建康,北帝的首級至今懸於朱雀橋頭,無論士人還是百姓無不歡欣鼓舞,每每從橋上經過舉頭,皆不自覺挺直脊梁,人心大振。
然而就在坊間慶賀之時,朝中卻上下驚憂。
如今晉帝李豫病篤,每日清醒的時辰不過四刻鐘。李星烺不是李豫精心栽培的李景煥,既無膽略也無手腕,太子主不得事,早朝停朝已久。於是兩省的王逍、陸抗、衛崔嵬,公之一的太傅顧沅,加上稽留京師的蜀親王李境,組成個臨時廷議,每日政由此出。
這些人各有立場,往常對於衛覦在北麵的戰事,以及各州軍政都互有辯議,然今日的爭執格外激烈,為的是大司馬提議遷都洛陽一事。
“國鼎斷不能輕動。”王丞相的反對意思很明確,態度也很峻刻,“大司馬固然兵力披靡,立下不世功勳,然而洛陽初複,還不穩固,此時輕率渡江遷都,於國不利。”
這是明麵上的說辭,實際上,誰不知衛覦早已不受朝廷羈縻。
兗州在他掌握,洛陽城內此時也必由他分兵駐守各路城門,南朝君臣就這麼過江去,與一腳踏入其彀中何異?焉知,衛覦不會行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勾當。
王丞相目瞟老神在在的衛崔嵬,沉聲道:“依某之見,京都暫不宜動,可另派節度使赴洛陽,整治諸般庶務,待北方一切安平,再議不遲。”
衛崔嵬似沒留意丞相的眼色,沒有開口,尚書省右仆射陸抗先是不讚同地一笑,“明公未免想當然耳。公可忘了,去歲朝廷曾派監軍去往兗州,代天子行假節,結果大司馬——咳、”他看衛中書一眼,把不聽調也不聽宣幾個字咽回去,“什麼也沒說,就讓那名監軍連騎了天北原大馬,把他一副身子骨都騎散了架,監軍回來後看見四條腿的就暈,至今坐不了牛車。”
陸仆射看出王丞相到了這時還困獸猶想鬥,想派使節入駐洛陽,妄圖與衛覦分庭抗禮,節製其權柄。
可前車之鑒就在眼前,莫說一個小小節度過去,衛覦有得是法子折騰人,便是南朝整座朝堂搬過去,那衛覦正眼看得見哪個?
此子已是功高蓋主,封無可封了。
再說那青州還有個唐娘子,這一年來奔走經營,同樣氣候大成。
朝廷曾想抑製唐氏,向青州之東的海域邦國連下諭詔,禁止與唐氏貿易,又遣使通傳給青州各大堡主,強調豪強與巨賈勾連,無異謀逆,令眾不可接納唐娘子在青州經營。
然而南北之勢從來是此消彼長,衛覦在中原腹地連連得勝,勢不可擋,那些地方勢力個個都是人精,自然要將與他關係匪淺的唐娘子奉為座上賓。
朝廷的限令也許給唐氏造成了一定損失,卻沒擋住唐氏小東家將青州收入囊中的腳步。
聽說,蓬萊島籌建起的水軍,飛艋舴已不下百隻,艨艟、樓艦更具百艘有餘。
青州水軍,豫州遊軍,再加上兗州騎軍,何止珠聯璧合!
陸抗前不久還聽說宗室中人的抱怨,說廢太子何有眼無珠之甚,廢皇後何以刻毒短視之甚,若使天家有唐娘子這位兒媳,豈來今日覆國之禍!
當年富可敵國的唐夫人尚且有衛皇後與之結義,交好製節,而如今,誰人配得與唐小娘子討份交情?
這些活在粉飾太平中的貴幸老爺們,直到此時,才遽覺天象已經變了。
陸老身為江南本土的世族,當年大晉攻滅吳國,陸氏祖上不得已棄吳投晉,而今輪到晉朝氣運衰淡,他對大司馬篡不篡位,其實看得很開。
誰做皇帝,也缺不了臣子。
若非王丞相謹慎老成,自打北方捷報傳來,便派私部看牢了京畿各大世家的風吹草動,陸抗都想派族中子弟先行渡江,去洛陽投誠,哪怕在大司馬麵前混個臉熟也好啊。
目光精矍的蜀親王沉默許久,開口:“皇兄病重,無論何舉措,都無法急在一時。大司馬戰勝胡族,奪回洛陽,是漢家之幸,是功。此功哪怕冠以曠世二字,名留青史也不為過。不若且令其在洛陽,繼續為我朝駐守邊疆,同時修繕洛陽宮闈,待皇兄病愈,再議遷都。”
眾人都聽得出所謂“待帝病愈”是個托辭,蜀親王的意思,是個拖字訣。
他作為掌領蜀兵打過實戰的王爺,以將軍的身份,肯定衛覦立下的克複之功,他自認換作是他北伐,打不下洛陽。
但是同時,衛覦麾下的數十萬控弦之士,也實打實引起了他這位李氏宗親的忌憚。
李境賭的是衛覦才成為萬民景仰的戰神英雄,不敢毀去自己一世聲名,冒天下之大不韙再興戰火,做這個亂臣賊子。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願意也沒把握與衛覦兵戎相見。
至少現在——李境不著痕跡看向眯合著眼似乎快要睡著的衛崔嵬,他老子還在自己眼皮底下。
“豈可放縱至此。”王逍萬難同意,一臉肅色,“衛覦羈北,統管洛陽,這與之前的南北兩個朝廷劃江分治何異!大晉已兢兢在江左防禦北胡百年,而今,又要繼續惴惴防他衛氏不成?”
他當著衛崔嵬的麵直言,一振大袖,看向始終未發一言的顧沅與衛崔嵬二人,“二公何以不語?皆言知子莫若父,衛公,此事與爾休戚相關,何以也片言不發?”
衛崔嵬聽了,睜開眼半笑不笑道:“腦袋發沉,想不起什麼說辭來。”
麵沉似水聽著幾人吵了半晌的顧沅,轉頭看他一眼。
王逍睨目相視:“顱何以沉,莫非公心惴惴,夜間難以安眠?”
衛崔嵬搖頭,扣指輕彈玉冠,“能扣的大帽子都叫你們扣完啦。”
王逍皺眉惱然相視。
顧沅輕咳一聲,給原本有機會成為親家卻終無緣分的老友使個眼色,示意他莫再激怒這群人,緩聲說道:“顧某以為,國都可遷,文武官員可奉陛下北渡入洛陽。”
閣中驀然一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思議釘在顧沅臉上,驚愕到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