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第 127 章 花葉同生一枝(2 / 2)

既是機緣到了,師尊,當能體諒弟子所為。

“多謝法師成全。”簪纓眼含難抑的水光,展袖屈身,向住持覆首一拜。

她懷揣佛睛黑石,走出禪室時,看見了院中栽種的紫葉李花。

春風駘蕩,夕暮霞光,這種江南難得一見的李子樹,花葉同生一枝,遒秀的紫葉與粉柔的白花層層疊疊綻放著,透過繁花擠挨的縫隙,灑下斜陽千萬縷。

暮合之色,也成了夕陽無限好。

簪纓遮眉抬目望著花樹,駐足良久。

薑娘看見女郎靜窕地立在花樹下,片片飛花飄落下來,裝點著那襲勻停有致的紅衣,好似畫中人。這個從泥土中爬出來的女孩有些看癡了,不自禁地留在原地,不敢上前破壞這幅美麗純潔的畫麵。

三丈外的沈階,目光落在女郎險些受傷的手臂上,又望向她綿綿側顏,知她思在遠道,也未上前。

他知道女郎的衣袖下就縛著大司馬送她的臂弩,但即使在方才萬分緊急的情況下,女郎也不會將弩鋒對準無辜者。

他也明白了,女郎鑽研那些詰屈聱牙的佛經,是為誰而讀。

待傅則安鎮撫住當地縣衙,循路徑趕來,迎麵看見的便是簪纓莞爾無聲的笑容,那麼燦爛天真,像個得償所願的小孩子。

“好啦。”

曇清方丈默默看了一時,眼中含著祥和的笑意,第一個打破沉默,眨眼攬功道:“娘子得償所願,老衲可謂功不可設啊。當初說好的,老衲為優曇華找到此物,優曇華便考慮皈依的事,如何?”

簪纓按了按襟中之物,回眸一笑,精靈俏皮:“正在考慮呢,不過我無慧根,考慮多久便不得而知了。方丈於我大恩,不若隨我去洛陽白馬寺?聽說那裡為中土佛教之宗,我在寺中為方丈辟一方供奉,如何?”

曇清聽到這存心耍賴的話,垂袖笑歎,無可奈何。

簪纓實是開心,有了這味藥,隻需再等今年入冬時西域的水蓮花開,小舅舅便有救了。然這份開心連著秘密,她無從與他人言說。

再次向普慈庵住持拜謝後,她招呼部曲出城繼續上路,一路上唇角捺下又彎,那暖暖姝姝的神情簡直藏不住,心中想的都是:若觀白晚半日再走,此時便能同她一樣高興了。

如此想著,簪纓終究等不到天黑,召來一名影衛,命其快馬趕至陵川,告知衛覦這個大好消息,讓他早一個時辰開心起來也是好的。

“順便看一看他們那裡的戰事如何,務必告訴大司馬不必折回來,空耗行速,我們還是按約定在滎陽碰頭。”

她吩咐完影衛,又派遣一支小隊散出去打聽葛先生的行蹤。

佛睛黑石已經過曇清方丈的法眼認定,他既然連她是兩世之人都看得出來,簪纓相信這位老師父的道行。但為了安心,她還是想請葛神醫再鑒定一遍。

仿佛因為一切過於順利,行事果敢的唐氏少東家,反而有些患得患失了。

·

陵川位於黃河之北,天亮得早。這會兒謝榆已經帶人清理戰場了。

兩日前,衛覦帶三百騎來剿魏軍。

在城中作威作福的北魏散兵,皆是從洛陽逃逸過來,本來準備奪夠了糧就棄城向晉陽方向撤,沒想到本該遠在洛陽的大晉戰神會從天降。

衛覦連洛陽都打得下來,這些蝦兵蟹將又如何放在眼裡,北魏軍的五六百人儘成散沙,幾無還手之力便被包了餃子,儘數俘虜。

謝榆在戰後清點人馬數目,卻發現了一點異樣,清早晨光稀薄的青石路上,他邊走邊向身披戰袍的衛覦彙報,“戰馬很少。這五百來人有一半步兵一半騎兵,卻湊不出十匹馬,按理不應該。”

戰馬在大型戰爭中十分重要,因是主力騎兵倚仗的戰友,甚至馬比人值錢。衛覦聽後敏銳地一皺眉,“不急走,多留兩天,查清他們的馬去哪了。”

“大將軍!”

二人正談著事,虎賁校尉丁鞭忽將一名影衛接引而來,說是剛在城門巡值遇上的。

衛覦一見影衛,眸光便是一沉,脫口問:“你主子可好?”

“女君安好,主上放心。”那影衛見衛覦身邊的謝榆、丁鞭皆是親信,也知衛覦中蠱之事,便言道,“恭喜主子,佛睛黑石找到了!下屬此來便是奉女君之命告知此事。”

而後,他便將前因後果略述一遍,隻是在簪纓的特意叮囑下,掐去了住持揮槌砸臂的一節,免得衛覦擔心。

衛覦聽罷,怔忪了一會。

他身邊的謝榆已是激動萬分,把住影衛身體,連連追問是否當真。

待得到肯定的回答,這個血性男兒不禁熱淚盈於眶,“大將軍,蒼天,蒼天還是開眼的!”

他見衛覦久久不語,以為大將軍開心得怔了。簪纓雖然說了不必折返,但他這個儘忠於大司馬的“背匣校尉”,卻一刻也不能在此等了,請命道:“讓我過去接應女君!卑職必定把將軍的藥護好!”

衛覦點頭,謝榆精神大振,快馬加鞭而去。

“大將軍,這是天大的好事啊。”丁虎賁同樣大喜過望,心道唐娘子真是大將軍的福星,卻不見大將軍麵上歡喜,不禁惑然。

卻就在他說完這句話後,衛覦忽然笑了。

那柔軟的笑意落在他冷峻的眉眼,如風散塵,一下子融開了鬱結多年的霧霾。

他輕聲道:“她得有多開心。”

丁鞭訥訥地回味這句話,愣在原地。

·

簪纓一行出三川郡,在武德縣歇宿休整一日,再向西走,便離滎陽很近了。

他們下榻的這座客棧,店主吳掌櫃分管著唐氏在這裡的牙行買賣,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一個分支。

得知少東家在此落腳,店主喜出望外,誠惶誠恐。他家的小閨女卻是個不怕生的淘氣包,一大清早,簪纓坐在屋外闌下望著北城春色,同沈、傅二人談事情,這小丫頭便拿著她爹給她削的竹蜻蜓在幾人身邊跑來跑去,胳膊上下扭動,嘴裡模仿蜻蜓振翅的聲音。

簪纓看著小女童的天真憨態,眼睛彎成月牙,笑得停不下來。

傅則安停下口中關於豫州的建設之言,同對麵的沈階對視一眼。

他們很少有合契的時候,但這幾日,都看得出來簪纓的心情實在很好。

簪纓招招手,給瘋玩的小丫頭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吳掌櫃含笑捧上一壺香茶,親自給少東家斟了一碗,“這是小的前幾日才去山陽采購來的雨前茶,東家嘗嘗鮮。”

簪纓呷了幾口,茶味確實鮮香,微笑道:“等冀州徹底平定下來,打通向北的商路,以後購置商貨就更方便了。”

吳掌櫃點頭稱是,正待言語,卻在這時棧門外有甲兵回報,說已經找到葛神醫了。

“這麼快?人在何處,近前回話。”簪纓轉頭望去,棧館大門中敞開著的,然那甲兵卻不近前。

簪纓便看見,在兵衛身後相隔一丈遠處,一位身著麻布淳衣的中年男子攏袖站在那裡,看身影依稀仿佛,隻是頭麵上蒙著紗布,看不真切麵孔。

簪纓背後無來由劃過一股冷氣,圍案的沈階、傅則安與她三人,幾乎下意識一同起身。

簪纓道:“是葛先生嗎……”

“女郎莫近前。”那蒙麵醫士開口,赫然正是葛清營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沙啞與急切,“女君如何到這裡來了,速速離城!鄰城山陽城起了瘟疫,已經快控製不住了!”

“什麼?”簪纓心頭猛地一攥,問道,“這是何時的事,好端端如何會起疫,傷病情況如何,可有藥方醫治?”

葛清營已有幾日幾夜沒合眼了,當北府兵找來時,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簪纓,當下隻能揀最要緊的說:“是馬瘟傳人,源頭某亦不知,好像是從更北邊傳過來的……某行醫多年,從未見過如此烈性的時疫,我迭換了四五種藥方,可是不濟事,因為死人太快,藥效太慢,除非,現有一樣能迅速解瘟的藥——”

而天底下能解大瘟巨毒的藥材,這些年葛清營已研究遍了。

簪纓手腳一瞬冰冷。

她聽著葛神醫沉憫地道出那句:“西域水蓮,或者佛睛黑石。”

“爹!”

一聲驚恐的孩童叫聲劃破四月暮春的好天色。

簪纓木然遲鈍地轉回頭,看見吳掌櫃鼻子底下流出血來,吳昌伸手抹了抹,仿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不等閨女跑過來,他眼前天旋地轉,直直栽倒下去。

“女郎……”沈階霍然變色。

他目光所至,那碗吳掌櫃親手捧給簪纓的茶水,還在微風中漾蕩著清澈的水波。

簪纓看著跑向父親的小女孩,驀然回神道:“拉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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