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曇清方丈得來的消息, 那間尼姑庵就坐落在三川郡重霄縣的裡坊內。
乍然得到佛睛黑石的下落,簪纓的心如雲翳破散,激動難言。但她並未忘記警惕, 進城之前, 先遣王叡帶人潛入縣城中探查是否有異。
她非信不過曇清方丈,而是這裡離叛軍作亂的陵川很近。
衛覦前腳才走, 這個消息便至,難免惹人生疑,簪纓再怎樣急不可當, 也須得小心行事。
王叡帶人經過一番查探, 未見城中有異樣,回來向主子稟報。
簪纓聽了,一顆懸緊的心微鬆,命手底的二百北府精兵下馬卸甲, 隨她入城。
這樣的陣仗,自然驚動了當地縣令。傅則安擅與公門打交道的優勢突顯出來,由他出麵應對。簪纓則雇了個當地鄉人領路,直接朝尼姑庵的所在趕去。
沈階隨行,途中轉目望見簪纓唇白若雪, 呼吸輕屏的神情。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如此形色緊張的女郎了。
佛睛黑石。他心中默念道,女郎這一年裡下儘苦功尋找的,便是這個。
“唐娘子,慢些。”曇清方丈才被快馬顛簸了一路, 跟不上趟, 氣喘籲籲道,“既來之,則安之, 庵寺就在那裡跑不掉,唐娘子不必情急啊。”
他越安撫,簪纓步伐反而越急,此時此刻她的心情,比當初聽見金鱗薜荔的下落時也不遑多讓。這小縣中的寺廟,不比南朝京都中刹寺如林,義筵如市的盛況,規模中下的小寺院往往坐落在裡坊之中,左鄰右舍皆民居,沾染了煙火氣。簪纓一路腳步不停,左行右繞,到得庵前,見是一處清靜平常的小廟,抬目隻見黑地匾額上書有“普慈”二字。
簪纓深吸一口氣,聞到淡淡的佛香味道。
但她沒有馬上進去,打發了鄉導,先命影衛入內探察。
普慈庵平常多是信女居士往來,忽然間有這許多矯捷大漢湧進來,且還如入無人之境地內外翻查,頓時引起庵中尼姑的恐慌,響起幾聲低呼。
普慈庵的住持是位五十歲上下的比丘尼,身材高大,著一襲素布寬袍禪衣,聞聲自禪房出,袍腳帶風,見狀皺眉,問所從來。
曇清在庵門外也蹙眉心,他雖奉簪纓為主,可同為沙門中人,心有戚戚,無奈地看向簪纓:“唐娘子,未嘗謹慎過頭了。”
簪纓不置可否。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價幾何,也知道佛睛黑石是小舅舅性命所係。雖然關於佛睛黑石的用處,她連曇清方丈都未透露分毫,應當不會被人察覺,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小心駛得萬年船。
直至影衛出庵,向主子輕輕搖頭,示意沒有危險,簪纓方命薑娘卸刀,帶人入庵。
進了院,簪纓向這位不怒自生威儀的高大住持拈一個標準的佛揖,歉意地說:“在下唐氏,聽聞貴庵中有神跡,特意遠道來拜會。”
她低下頭,露出斜衽領下一段潔白後頸,懇聲道:“冒犯之罪,隻緣自身有些難言之隱,絕非有心褻瀆神佛,敬請師父諒宥。”
她是先兵後禮,曇清是拜佛拜到西,為了幫忙打圓場,緊跟著表明身份。
住持神色鎮定,她聽說過濟南大覺寺的曇清方丈,佛法高深,麵色稍緩,望著眼前一行不速之客,“不知諸位前來,是為何事?”
“阿彌陀佛,”曇清方丈看簪纓一眼,向住持道,“涅槃經有言,佛陀破四魔而涅槃,如大火滅,度有彼岸。聽聞尊師圓寂之日,睛眸化為舍利,舉世罕聞,此大德顯聖之跡,這些年卻未向信眾宣揚,使之知曉世間真有無邊法身。是以老衲前來,特為請見聖物,望師父行一方便。”
“方丈如何曉得?”住持聽到這話,怔住。
很快她便想通,這群人是有備而來。
師父生前座下收有數位弟子,師尊在坐化前夕仿佛知曉自己將化舍利,交代不事聲張,但若有心打聽,總能探出一二分風聲。
師父圓寂後,由她接掌了這座尼庵。師父的遺澤之物,她已小心收藏近二十年。就是因為知道此物珍貴,怕引起紛爭,是以從未向外透露過。
住持沉靜無波又如深井幽邃的目光,在簪纓的臉上定了定,又看看眼前的陣仗,麵無表情道:“既如此,隨我來吧。”
簪纓呼吸輕沉,一步不敢落後,隨住持去往她的禪房。
隻見這位尼庵之主進屋後,一言不發從屋內最深處的老木箱中,取出一隻半尺見方的沉檀盒,轉身,恭謹放於案上。
住持闔眼默念一句什麼,慢慢打開盒蓋。
不止簪纓,連曇清方丈的呼吸也屏住,對於這件隻存在於佛經描述中的佛門寶物,他見所未見,同樣好奇。
簪纓定睛看去,見那盒中盛著一顆龍眼大小的黑珠,黑圓如石,表麵卻散發著淡而瑩潤的光澤。
曇清麵色微變,凝神細觀片刻,忽然揖首長拜:“阿彌陀佛,這……這便是佛睛黑石!令先師必悟得高深佛法,方有此等功德!”
簪纓聽見老方丈聲音裡的顫抖,幾乎在霎那,她閉上同樣發顫的睫梢,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小舅舅。
待她睜眼,眸裡已蘊出一片勢在必得的光芒,向住持直言來意:“實不相瞞,在下尋找此物已久,是為治病救人。懇求大師恩賜與我,我必銘感五內。”
她看出這位住持乃是位世外高人,不敢提出以金銀俗物作為補償。
但隻要這位師父願意贈藥,她願意傾儘所有滿足她的要求。
麵對簪纓深切的注目,住持卻隻淡然說:“貧尼從未聽說此物有治病之效。縱使為真,以尊師百世修行所得遺物,去施救於一人,貧尼修行尚淺,不能舍讓。”
她平靜看著眼前女子,“貧尼不肯,施主是否要搶?”
簪纓怔營一靜。
曇清正欲開口,簪纓目光很快地流轉一下,未答此言,低聲說道:“在下何敢造次,隻是在下嘗淺讀佛法,知佛祖對眾生心懷慈悲,不分高下。我見經書有載,昔者,佛祖涅槃之前受純陀最後一餐供奉,乃是旃檀樹耳。此菌菇原本有毒,純陀不知,細心煮好後奉予佛陀。佛陀具無邊道法,自知有毒,卻因機緣已至,仍舊服下,而後涅槃。
“涅槃之前,佛陀卻令眾弟子不要責怪純陀,說此最後供養,與衪在尼蓮禪河邊悟道的最初供養有同等功德*,大師,這不就是佛祖大慈大悲,不舍一人的見證嗎?
“……我又聽聞,‘菩薩’在梵文中的全稱為菩提薩陲,菩提,意為覺悟,薩陲,意為眾生,菩薩之意,便是覺眾生之苦*。眾生廣大,卻也是由一人一人組成的,一個人,便是眾生之一,焉何不能救?”
豐姿貌美的少女侃侃而談。
她過去每一個苦讀佛經的夜晚,每一次鑽研梵文的痛苦,仿佛都在今日得到了回應。
她所有的努力,仿佛都是為了眼下這一刻,為的都是說服眼前這個人。
搶?佛睛黑石近在眼前,她帶了這些人來,若住持最終仍不願施舍,她必然是要強搶。
但在此之前,簪纓還是想嘗試用言辭說動住持,因為她不願小舅舅身上沾染半點因果。
若有報應,報應在我。
住持平靜以對:“既如汝言,一切便當順其機緣。涅槃經中更有言,‘一切諸世間,生者皆歸死。夫盛必有衰,會合有彆離。壯年不久停,盛色病所襲’*,是以,何必強求?”
何必強求?
這真是個最好回答的問題,簪纓不假思索道:“因為他是對我極其重要的人。”
溫柔與堅毅同時在簪纓眼裡浮現,她直視著住持道:“非但對我重要,我要救的這個人,對於當今天下,同樣不可或缺。我不敢說救了他一人,便等於拯救天下萬千黎民於水火,但是世上若沒了這個人,世道一定會比現在更遭。求法師舍藥。”
曇清方丈連連咳嗽幾聲,驚覺自己好像知道了一個天大秘密,壓住驚異,向住持解釋道:“法師,老衲可以名譽作保,這位娘子確非歹人,她是——”
“不必告訴貧尼她是誰。”
住持趺坐於供奉著佛睛黑石的案前,雙目微闔,“佛渡有緣人。足下等既有備而來,看來是貧尼不能強求了。”
簪纓見住持鬆口,當下歡欣,伸手便去取那檀盒。
誰知就在須臾間,變故陡生,住持忽從案下抽出一根敲磬的金剛法槌,奮力砸向簪纓手臂。
“女郎!”薑娘在身後低呼一聲,搶身上前,已是不及。
曇清方丈亦大驚,這一槌下去,可必定骨斷筋折了!
被留在禪舍門外的沈階聽聞呼聲,旋身向內,正見此一幕,瞳孔倏張。
正常人這時的本能都是及時撤手,然而簪纓一驚之下,非但不躲,反而閉眼用手掌死死握住檀盒,護住底下的佛睛黑石。
這一槌子沒落下去。
住持執槌,穩穩停在距離簪纓手臂隻有一根發絲的地方。那雙歲月磨洗得沉靜的眼裡,第一次露出點慈藹的笑意。
“看來,那人真的對施主很重要。”
簪纓緩緩睜開眼睛,冷汗透背,“法師……”
“既能持,便去吧。”住持放下法槌,這一回真正地闔上了雙目,雙掌合十,念了聲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