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他們到達了鳶塢。
堡主林成暉正要外出辦事,當頭看見簪纓和人同騎而歸。後麵跟隨十數騎護衛,沉勁乾練, 鋒芒不露卻氣勢驚人, 一看就不是他們這裡的人。
林成暉不由怔愣地停住, 駿馬收蹄,他喚了聲:“女君。”
那馬上的男人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威勢,讓多少算個練家子的林成暉背後寒毛倏張,被壓得渾身不舒服, 就像被一柄瀝血的槍尖抵住了命門。他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簪纓下馬, 沒有介紹衛覦的身份,她問林堡主何往,得知他要去泰山郡的桓台巡閱兵甲。
“先彆去了,”簪纓道, “我不日要走,有些事要同堡主交接。叫張、楊兩位塢主, 曲、畢兩位家主一並來,三個郡的租賦供軍, 糧簿賬目, 馬上彙總送來。”
林堡主連聲答應,遣師爺去辦。
堡中的孩子們早已看到唐姊姊回來, 隻是今天沒有一個敢上前鬨她。可是孩子的好奇心又大, 都躲在草垛後頭, 偷偷觀察唐姊姊帶回來的人。
塢中一些尚未嫁人的小娘,也半藏著臉兒在道旁偷眼打量唐娘子身後的郎君。
年值豆蔻的少女與男人看人的角度不同,她們隻覺這個男人太高大了,又如此英俊, 如此偉岸,充滿了能給人遮風蔽雨的雄性陽剛之氣,有幾個小女娘不由自主紅了臉。
不過在簪纓經過她們時,女孩子們又馬上收回視線,落在她身上,熟稔殷切地喚一聲“唐娘子”。
唐娘子是女子,自她一來卻撐起了鳶塢的一片天,讓這裡不再受到敵侵匪襲,將此地治理得如世外桃花源一般。鳶塢的小娘們比起好奇這個外來的男人,更敬慕唐娘子。
唐娘子給她們看見了女子的另一種活法,縱使暫未覓見強壯的郎婿相伴,她們自己也會儘力保護自己。
簪纓在一片見禮聲中習以為常地頷首,步履未停,往議事廳裡去,丹繡裙擺隨步飄動,像鋪綻的朵朵蓮花。
若有時間,她該好好向衛覦介紹一下這裡的人和地方,告訴他自己與他分開後,是在什麼樣的地方度過了思念他的歲月。這裡的風土人情古樸而寧靜,像家,她很喜歡。可是行程太急促,義兄還在函穀關打仗,她隻能先可著正事。
衛覦一路跟隨在簪纓身後。
大司馬出行,鮮少有屈居人後的時刻,但這裡是簪纓的地盤,他遂意地由她領著自己。
望著她受人愛戴,坦然穩重的背影,衛覦眼神柔軟。
莊園中有塢民正在釀春酒,隻在猝然聞見曲蘖的味兒時,衛覦專注在簪纓身上的視線搖晃了霎那。
他目光不受控製從酒桶上一掃而過,體內仿佛有鉤子生出細密倒刺,勾撓他的肝腸。
低頭瞥了眼自己在地上的影,衛覦靴底碾上去,緊扣在身後的手背繃出青筋。
一頭白狼忽然不知從哪道斜刺竄出,仿佛聞到舊主的氣息,連老邁的身形都輕快幾分。到了二人近前,白狼卻先用尾梢親昵地掃了掃簪纓的薄麂香靴,如同接風,而後洋洋地仰頸看著衛覦,討好他。
衛覦瞥眼,覺得這頭老畜在挑釁。
簪纓看見狼,倒想起件好笑的事,回頭含出一枚笑:“這裡盛產紅鷹隼,自來有訓鷹養犬的風俗。我之前也想養一隻自己的鷹來著,可你的狼霸道得很,鷹犬不讓近身,喏,好幾隻獵犬都被它咬禿了背。”
衛覦在簪纓轉過頭時,神色已恢複如常,靴尖不客氣地撥開狼的大尾,淡道:“想養就養,慣著它做什麼。”
簪纓聽到這語氣,桃花含情的眸子看他一眼,又看看狼,聯想到什麼,忍俊不禁。
衛覦眸底生漪,身子向前微傾,想說一句話。唇角才動,得著信兒的杜掌櫃被驚動出來,一見衛覦大驚,“大——您怎麼來了?”
他有一年餘未見衛覦了,但反應很快,不知大司馬是否要在此透露身份,叫到半道又收住了。
簪纓簡單同杜掌櫃說了說,杜掌櫃聽著洛陽大勝、冀州敵襲、尹家堡結義,還有小娘子馬上要離青赴洛這種種事,怔營好幾息,垂頭看著兩人快挨在一起的手背,咽下一切疑問,比手先將人往堂裡迎。
當下寒暄不贅,衛覦不是客,不需要簪纓如何招待他。她奔勞一路,也不及洗沐風塵,休歇片刻,幾位塢主同掌事一到,簪纓便同他們談起公事,交付青州的一應事務。
期間衛覦便坐在主案的側首,聽著,不插口。
他習慣性地一摸襟懷,想起祖將軍送他的兵書竹簡被他留在了洛陽皇宮明堂裡,隨手取了案邊一本賬冊子翻覽。
然他的存在感實在太強,每個入堂回話的主事都不由自主往衛覦身上看,視線停留又不敢超過三息。皆暗中猜測,此氣質拔群的男子為何人,為何獨得女君青睞。
要知這屋裡的賬簿事關青州根本,皆為機密,有一些連林堡主也沾不得手,他拿來就看,一向公私分明的女君竟也視若無睹。
有聰明人猜出了幾分端倪,更感驚愕,態度越發嚴謹。
簪纓禦下向來如沐春風,從無嚴刑峻法之事,她在這裡居住一年,到了臨走,頭一回覺著自己的議事堂也有積雲催壓的威勢繞梁。
她心裡覺得想笑,麵上一本正經,將糧賦、田籍、兵伍、艦隊幾項大宗安排得有條不亂。
簪纓就是串連青州各個州郡勢力的那條線,向東掌著鹽廠,通著海貿,向西與洛陽遙相呼應,向南又有豫州這半個兄弟,而今的青州是怎麼著也受不了虧待。
是以簪纓離開歸離開,青州該怎樣運轉,絲毫不能亂。眾人也心知肚明,一旦失了唐娘子這位主心骨,如今南北未定,青州又會恢複成四分五裂的三不管土匪窩。
能舒舒服服在家進賬,總比從彆人嘴裡搶食來得舒坦,哪怕為了自身圖存,這些宗主焉敢不儘心儘力。
一樣一樣地處理下來,便用去了一個多時辰。
衛覦中間聽簪纓說得喉嚨微啞,為她添了兩回茶。
最後一位稟事者,是簪纓從江南帶來的呂掌櫃。
他認得大司馬,看著衛覦和簪纓兩人之間雖無昵態卻自成一脈的氛圍,雖不比杜掌櫃詳知內情,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心道除了此等獨步天下的英雄,也沒彆人堪配東家,真真是再好不過。說完了正事,呂掌櫃借著東家的光和大司馬小心搭話:
“大司馬,咱晉人真把洛陽給打下來了!嘿,解氣!大司馬是特意來接東家的吧,仆還記得,您從前去西市給東家買酪……”
衛覦耐著性子聽他說完,方漫淡點下頭,“出去時帶上門。”
呂掌櫃頓悟,一拍自己的碎嘴,拋給簪纓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是半為長輩半為從屬的神色,賠著笑扭身出去了。
不忘給小年輕闔上堂門。
堂內闃靜了,簪纓失笑地揉了揉微微僵酸的脖頸,“我的人都被你嚇了個遍,哎——”
她話音未落,被衛覦托住腰臀抱上了案幾。
幾本賬冊子囫圇地掉了下去,衛覦視若不見,抵膝貼上去,視線向下,落在簪纓瀲灩生色的眸子裡。
他眼神水亮鋒銳,呼喘著熱氣:“剛剛笑什麼?”
簪纓眼前光線一暗,全落在他的遮擋中。她沒明白話意,愣愣吃笑地推他,覺得這樣姿勢發羞。“什麼……”
“剛才,”男人一雙英氣麗昳的劍目勾著她,扣牢她纖窈的細腰,挺胸故意擠壓她胸.脯,另一隻手捏上她的後頸,像是懲罰又似給她按摩解乏,按得簪纓酸酥又鬆快,很快出了層薄汗。她聽見他用輕若羽撓的語調問,“阿奴笑誰呢?”
簪纓恍然明了,是方才在庭院她拿他和狼作比的心思,沒藏住。
看看這不遑多讓的霸道,簪纓忍笑低頭在他肩頭頂了一下。
過了會,她抬起鹿兒般盈盈水潤的眼眸,凝視眼前這雙深黑色的眼睛,蘭香輕吐:
“小舅舅,你當初對我說,我還不曾見過世間更多更好的俊彥兒郎,我還有許多選擇的餘地……那時候,我理解你待我的好,但心裡有些生氣,覺得你看低了我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