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裘青袍高頎如竹,那一瞬居高臨下的注視,幾近強硬,“不可。”
簪纓眼尾收鋒,她從這簡短的兩個字裡品出了沈階察覺到什麼,四目相視,她在沈階手臂上一按,借著安撫的力道拂開了他,聲色如常道:“我有分寸。阿玉去組織驛棧中人分散待命,不要集中接觸,不讓要外麵人靠近棧館,你自己也小心。”
她交代畢,請葛清營入室詳談。沈階心頭直覺不祥,還要勸阻,被傅則安擋了一把。
柳木門扇在眼前無聲闔上,沈階怒而回首,眸光森然:“你懂什麼,那是——”
“我不懂什麼,”傅則安語氣平淡,已經接過裁好的麵巾係在臉上,露出一雙澹靜無華的眼睛,“我隻知道她想做什麼,幫她達成就是了。”
屋內,簪纓待葛清營坐定,神色沉默地取出懷中帶有她體溫的檀盒,推過去。
葛清營淨手接過,打開盒蓋後看見第一眼,他瞳孔便有些許顫抖。
他問明來曆,又望聞撚嗅半晌,幾乎可以確定,這便是佛睛黑石。
隻存在於古書逸聞中能夠祛毒解瘴的聖物,竟然真的被她找到了。
——可偏偏是這個時候。
葛清營心緒沸騰難抑,作為懸壺濟世的醫者,他理應向唐娘子懇求這味良藥,拯救民生。但同時作為深知祖將軍、衛將軍這兩代北府將領一生如何艱辛坎坷內情的人,他又開不了這個口。
一城人的命是命,一個人的命也是命,而這一人,又是不世出的英傑戰將——孰輕,孰重?
簪纓知道了葛神醫的答案,點點頭,指尖很輕地在案上磕了一下,問:“此物能否抹磨成藥末分服?”
葛清營一愣,明白了唐娘子想要兩全其美的打算,搖頭,“舍利堅硬,隻能熬化入藥,也隻能服用一回。”
“我手中還有十幾顆不是瞳睛所化的舍利子,不知有無藥用?”
“十幾顆?”葛清營被這個數目嚇了一跳,卻還是黯然地搖搖頭。
天下藥石何其多,可是能速效解瘴的,眼下唯有佛睛黑石。
“那如先生所說,這小小一粒藥,必然不夠疫城的患者分,又如何救人?”簪纓對整件事的關鍵點抓得很快,直視著葛清營問。
她的臉色呈一種冷白色,好像上等的瓷器刮去了釉,淨得清清白白,以至那潭靜冽如泉的眼波,漾不起一點光瑩。可她的眼神又沒有絲毫猶豫與矛盾,仿佛剝離了人情,直指問題肯綮。
葛清營對上這樣的一雙眼,已經看儘世情的一顆心,忽覺有些難過。
他想起這個姑娘仿佛才及笄沒幾年。
他不知道簪纓這樣問,是為了得到一個不可能做到的答案,好就此袖手不管,以免自責,還是真心想為那些正掙紮在生死線上的生民,求一線生機。
但危急當前,多愁善感無用,葛清營隻能深納一口氣,如實答道:“據某探聽,如今山陽城的住民近兩萬,現染疫者十之有,還在不斷擴散,重症者又十之有,每個時辰都在死人。若有此藥,可將佛睛黑石化入大藥鍋中,配我藥方熬煮出來,至少可救七八百人。
他換了一口氣,“疫者痊愈便會免疫,有了這近千人免疫者,城裡便可組織他們幫忙分隔、照料、護理、喂藥餘下病患,而不至於像如今這樣人染人,人怕人,人心惶惶,束手無策。女郎,曆代發生的時疫原因都不儘相同,所以藥書上留下的治疫方子不少,但配藥各有出入,想要對症,隻能根據病患服藥後的反應一味味去改換,葛某不是不能研究出藥方——我搶的是時間。”
可死人太快,他身邊人手不夠,藥材不夠,山陽城位於南北交界,在南北大戰後成了歸屬不明的城鎮,縣令懦弱無為,不敢聽取他一介草民的意見做主封城,怕引發民亂,向上頭請令又遲遲無回音。
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站在葛清營這邊,憑他一己之力,挽不了天傾。
除非有一種方法,可以拖住百姓感染與死亡的速度,哪怕延緩一日,他試出對症藥方的概率就多一分,就可以從閻王爺手裡多搶回很多條人命。
簪纓聽明白了,葛先生在和自己算賬。
這種類似的權衡,她在過去一年裡已經經曆過很多次,每個人都在跟她算賬,她把著唐氏的基業,能做的其實也不過是把緡錢一筆筆劃出去,流水聽不著響。
隻不過這一次,算的是人命。
一味藥看似隻能救幾百人,但附加的無形影響,後續會少死很多人。
這就是這味藥的利息。
簪纓目光投向那顆曾令她短暫快樂,度晝如夢的黑石頭,“不然,會死多少?”
葛清營嗓子有些哽,“上萬,至少上萬……還不算武德縣及鄰縣可能已經出現的瘟疫。”
上萬人。
簪纓輕輕閉上眼。
一位嬤嬤悠然和藹的話語隔著渺渺光陰,流淌在她耳邊:“……阿纓瞧那床袁安臥雪屏風,好不好看?你阿父啊,一日讀書道,唯有賢者能將心比心,知人人苦餓,舍己為人,此乃仁節高士,可敬可歎。娘子聽見了,故意搶白姑爺,說達者兼濟天下,窮者獨善其身,連自己都沒料理明白的人,還舍己為人,真是個腐儒。姑爺脾氣好,笑笑地和娘子一句句辯,阿纓的娘親啊最是個懂得哄人的,鬥嘴到最後,摸摸姑爺的臉,哎喲喲,說——”
那郎便去做臥雪高士,由我來給你雪中送炭,總不使你凍壞餓壞。
這段繪聲繪影宛然在目的往事,簪纓早已經會背。
阿父同阿母的袁安臥雪之辯,今日,落在她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