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階的元氣顯然還未完全恢複, 在武德縣被簪纓棄了之後,依舊執著跟著她。騎軍中都是好馬,日行三百裡不倦,他的坐騎隻是一條寒酸的毛驢, 跟得很吃力。
然而縱使有時被落在後頭, 到第二第三日, 那頭哼哧哼哧的青驢總會載著主人追上隊伍的尾巴。
吃一嘴灰,再繼續任勞任怨地趕路。
簪纓不阻止也不理會。
侍女阿蕪途中頻頻掀帷回望, 好幾次望著那道落魄的青影失神。
少女將嘴唇咬出了一道紅痕,幾次忍不住想下車去向娘子求個情, 都被春堇攔下來。
春堇說,“你想惹娘子生氣嗎?”
“可是……”阿蕪這兩年也長大了, 還是愛穿綠衣, 圓臉變成秀氣的瓜子臉,低頭攪弄著衣帶, “他,他真的很可憐呀, 我看沈先生還是想跟著娘子的……”
隨行之人皆知道這位沈郎君在女君麵前犯了錯,卻也不知道他究竟犯的是多大的錯,淪為這步田地。沈階在青州時做事踏實, 不彰不隱,從不行仗勢欺人之事, 所以一些與他相識者對他觀感不差,反而心生同情。
隻是礙於女君, 一路上無人敢與沈階搭話。
唯一的例外,便是腦筋一刻都閒不住的嚴蘭生。他把小泥金扇插在腰帶裡,放慢馬速慢慢滑到隊伍末, 紅潤的氣色與沉默寡言的沈階形成鮮明對比。
嚴蘭生與他並轡而行,卻不看他。他跨|下的駿騎被迫放慢行速與一隻病驢同行,馬臉拉得老長。
嚴蘭生目視前方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今日之前,你在女君心裡的位置實比我和傅思危都要靠前?某以為,女君心裡是三分視你為先生,三分視你為朋友的。”
沈階鬱默。
旁觀者都能看明白的事,他如何不知。
她見過自己最落魄的風骨,他也見過她最純稚的起始。
那些在烏衣巷的日子,他用心教她章句策論,她也細心地給他母親留一盞溫著的滋補湯羹,讓他帶回家裡。
女郎從未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看過他,她待他尊重,又不流露出過分的親近,以免他受人嫉妒。
但若有人在背後閒話,她一定替他出頭。
他們之間的所有這些情分,在女郎得知他為了一件不存在之事赴死時,就都消散在山陽城苦澀彌天的藥氣裡了。
沈階被救活之後才回想,女郎隻身去了山陽城,當時一個人該有多難,她聽到他割腕的消息,又是何等心情。
他寒了女郎的心。
謀士舌上有龍泉,都是會往傷口上撒鹽的好手,嚴蘭生的話最紮心:“我聽說女君留下斷論,‘卿不知我,我不知卿’,我倒覺得女君更知你,否則那日不會察覺到你的反常,令人返回,那你的命就真沒人能救了。”
沈階今日格外沉默,壓著乾裂蒼白的唇線,晦默著不發一言。
他現在做的事,都是從前傅則安做過的。
當時他不喜那人,厭煩他狗皮膏藥般貼著女郎的姿態。誰承想風水輪流轉。
嚴蘭生說夠了,還是不看他,輕踢馬鐙向前。
算算火候差不多,該是向女君求情的時候了。
行到半途,隨軍的傅則安從一個斜刺裡拐出來,攔住嚴蘭生,回頭向後看了眼。
嚴蘭生看他一眼,二騎默契地向旁策出,在離人稍遠處,傅則安低聲道:“你彆冒尖,我去說吧。”
嚴蘭生俊采驚豔的臉上就笑了一下。
二人心裡都明白,沈階若被棄,女君身邊剩下的他們這兩人,同出一氏。雖然他們自己不認親,也無結黨之私,但將來保不齊被彆人叫一聲傅家兄弟,獨占鼇頭也不見得是好事情。
可假若嚴蘭生去開口求情,又顯得他鑽營太甚,聰明過頭。
傅則安說罷,見嚴蘭生麵上無可無不可的,沒有反對,便轉韁往前去了。
嚴蘭生直到他行遠,才轉著扇柄輕輕一歎,“焉知女君不是故意如此,以察人心啊。”
傅則安催馬來到簪纓的側方,簪纓停下與衛覦的竊竊私語,把快要挨上扶翼腦袋的汗血小母馬拉得離開些距離,示意他說。
衛覦看傅則安一眼,抬起扣著護腕的手臂招下一隻鷹隼,打發無聊時間。
傅則安不敢同大司馬與女君並行,微微落後半個身位,道:“思危以為,現天下多事,朝章紊亂,女君需要人手,沈子尚可用,女君不妨再給他一個機會。”
簪纓淡聲問:“我記得你從前說過,此子孤冷狠硬——事實上你說得不錯,他對人狠,對自己更狠,今日怎麼反而幫他求情?”
“晏子曾有言: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人君兼聽則明,言官直言是本分,沈階雖一時過激,正可見其忠耿,有可取之處。”
“晏子春秋……”那還是沈階從前教過她的,簪纓笑了一笑。
憶及舊事,她不再有惘惜之色,沒什麼猶豫便對傅則安道:“罷了,讓你做回人情,去告訴沈蹈玉,彆騎驢了,上馬車,好生養著身子。再勞請葛先生為他看一看,彆教人說我手底下的不是帶傷便是帶病,還以為唐子嬰帳下風水不好。”
傅則安已經白頭,胸肋間還有舊傷,一到陰天下雨便犯咳嗽;嚴蘭生好端端的人在尹家堡挨了一刀,傷在心口;至於沈階,好一個沈階,對自己真下得去手,染疫加割腕,是生怕自己命長。
這幾個的身子骨若不好生調養,不管是藏鋒的還是不讓鋒芒的,將來都是樁隱患。
簪纓命令果決,傅則安心下微驚,恍然才明白女君心裡隻怕早有打算了……
他不多言,轉韁去傳話。
隊末的沈階聽後,怔著神情晃了一晃。原是他身下的驢子終於到了極限,鼻嘽白沫,四蹄打顫。
沈階動作有些僵遲地下驢,撫著驢背問傅則安,“女君的話,能再給我說一遍嗎?”
他們二人間交情不多,不睦不少,不過傅則安聽他嗓子啞透了,像幾天沒喝過水的樣子,不知是否物傷其類,又把話重複了一遍。
沈階頷首道謝。
她叫他沈蹈玉。
此後再也不會有人用那麼好聽的聲調,喚他一聲阿玉了。
也好。
從今以後,他便隻是唐子嬰的幕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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