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和景明, 洛河水波不興。
光色明媚的水畔邊花草蔥蘢,沿岸十裡,縑錦圍幛, 宮紗鋪地,席間有倌人穿梭布宴,婢娥煎茶焚香, 笙簧簫笛, 一應俱備。
良辰配美景,既有一擲千金的遮奢,又不乏鬆風水月的風雅。
簪纓乘輦抵達洛水邊時, 孫氏、原氏、何氏、姬氏等幾姓家主皆早到場。
彆看來者皆是些洛陽二三等的世家, 與王賈兩大門閥的實力不可比擬, 卻也具備投機者的乖覺。他們知道此日雖由唐娘子設宴,卻斷無讓這位來頭甚大的東道等著賓客的道理,所以不約而同,皆比開宴的時辰提早到來。
負責今日大宴的傅則安見簪纓到了, 迎過去候著女君下輦,在她耳旁介紹前來赴宴的世族有哪幾家, 又低聲道:
“王氏、賈氏、林氏這幾家有臉麵的一個都未至, 反而約好一般, 都派了家裡幾個未出閣的女兒過來,虛應故事。”
簪纓一雙嵌珠飛翎軟錦舄踩在地衣上,霓裳鋪展,翩袖如鶴,蔥指間拈一隻合和二仙紈扇,側目望向停在水岸邊的那一排精巧油壁小軺車。
風起車簾,隱約可見其間的緋袖釵影。
想是這些洛陽貴女們怕曬, 皆在車上矜然等候著。
簪纓雍容雅步地露出一道微笑,“好得很。”
這些一等門閥派女孩兒前來的意思,無非是覺得她不夠分量,將她當成了同樣玩水踏青的小女子,不值得出席一會。
這卻不是簪纓想和衛覦搶這個東道主人的風頭,隻是若換作他來,怕這洛河水就要血染十裡了。
那些人以為衛覦禮賢下顧的臉麵才是他們的體麵?
殊不知,小舅舅正忍著不將他們剝皮揎麵呢。
一家子裡,有人唱白臉,就總得有人出麵唱紅臉嘛。
傅則安請示是否要為女公子們另設一席,畢竟今日簪纓與世家主們談正事,如此男女混席,有所不便。
簪纓從容道:“來者皆是客,怎好慢怠了。在筵席中央設一道隔屏,將我座位設在正對屏風的軸線上,如此兩方皆可晤麵,兩方皆不冷落。”
說話間簪纓儀仗行近,中京貴女們這才下車的下車,世家府君們見禮的見禮。
眾人但見這位女君花冠霞帔,皓玉凝肌,淩波微步,羅裾如蓮。如果說她入洛陽那日,通身氣派是芙蓉出水的清質,此日便宛然呈露出錯彩鏤金的豔麗。
她身後的五百僧兵,隊列肅穆,神色虔誠,更為這美貌年輕女子增添了一重莊嚴而禁忌的神秘美感。
原本因南晉大司馬的威名,才對唐娘子有些顧忌的人,此刻切實被唐娘子自身那和而不柔的氣場心折,一時間不敢直視那道明豔身影,紛紛垂低眼簾。
那些盛裝打扮出席的洛北女郎們,心中未嘗沒有南北爭競之心,早先想著,南蠻子自詡風流名勝,然那些妖腔妖調的吳楚女子,不過樂伎作派耳,豈能比擬北朝中京的雍容華貴?
家中父兄不至,派她們來此,是一重傲骨,她們雖為女身亦有自己的傲氣,方才遲遲不下車,正是為此。
等到她們親眼見到唐子嬰,卻發覺其人既有牡丹之華貴,又具芍藥之亭妖,兼含芙蓉之清麗,玉蘭之皎潔。
眾人大眼瞪小眼地逡巡著彼此,到底尋不出一個能豔壓住她的,隻好悻悻地依禮見事。
簪纓環顧一周,將來者神思儘收眼底,露出合宜的笑容:
“今日宴請諸位,本意是賞景品樂,閒談風俗,大家舒緩暢懷便是,無須拘禮。”
她請眾人入席,隨即幾個健奴合力搬來一座八扇雲母畫屏,居中隔席,簪纓自居主位。
這些二等世家的掌家人看出唐女君的用意後,心情不由大暢。
原本那些老奸巨猾的大姓宗主們不肯來,還派小女娘來羞臊人,他們便有隱隱受辱之感,若真讓他們同閨中少女們混席,可成個什麼體統。
女君如此體貼入微的做法,無疑是拔去了他們心頭的那根刺。
而那些眼高於頂的女郎們看見隔開外男的屏風,還有特為她們女孩子準備的甜漿鮮荔等物,也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視。
她們心道,這名外來女郎今日原不是來給下馬威的,心裡對簪纓的觀感不由也轉變幾分。
簪纓便坐在兩方之間的矮足湘竹主榻上,一時起宴畢,笙樂起,她舉盞道:“我昔日居於江南,聞望氣師言,建康城鐘山龍盤,石頭虎踞,蘊含龍氣,是帝王之宅。如今來到中京,見邙山洛河,大開大闔,河洛讖緯,龜書龍圖,方知這才是真正的藏龍之地啊。而今匈奴已滅,山河澄清,多虧了萬千勇士拋顱灑血,將軍壘骨,方有你我今日在此縱情飲宴的暢快,這頭一杯酒,且酹征戰沙場的熱血男兒,如何?”
賓客們何敢多言,紛紛舉杯同飲。
簪纓身上有十年宮廷歲月養出的優容雅貴,又有青州兩載磨煉出的豁達大氣,她轉頭向左,便可與世家主談笑風聲,目光向右,則與貴女們談詩論經。
前者廟堂後者閨閣,她應對得絲毫不亂。
若說一開始眾人來赴此宴還是為了見機行事,等到聽簪纓侃侃而談一遭後,幾乎無不被她的氣度所折服。
而且她還對來賓家中的出眾子弟如數家珍,不時點評稱讚一二位,這又令底下的府君們誠惶誠恐。
不過令孫氏家主等人意外的是,簪纓始終也沒有借言語敲打或拉攏他們,她氣態閒雅,舉重若輕,仿佛真是來賞景郊遊,閒談逸事一般。
“如何?”
待宴席散後,未出麵的太原王氏家主,連忙接回堂侄女詢問。
吃了一肚子嶺南鮮荔的王氏女回味讚歎道:“這位女君嫻和高妙,原來南朝女子中除謝既漾,也有如此雅量人物!”
“誰問這個了!”
王承守在家中,內心可沒有外表那樣氣定神閒,“我是問此女在席間可說過什麼彆有意味之言,或者許給那些赴宴家主何等好處?”
王氏女想想道:“這卻沒有,隻是飲酒閒談罷了。”
王承一頭霧水地皺起眉。
這衛覦和唐氏大張旗鼓設宴一回,豈會不拉攏一二,隻為閒談?
他想不出二人葫蘆裡究竟想賣什麼藥。
……
結果此後一旬之間,當日赴宴的世族家中,陸續便有子弟被擢入朝堂省台為官。
雖是六品之下,不入中樞,卻無異是第一批融進新主朝廷的仕宦。
這幾家在洛陽城的地位,也一下子水漲船高。
更奇異的是,所有親赴唐氏女君齋宴者,府中常年身患頑疾的長輩親友,短短幾日內,病情奇跡般地重者轉輕,輕者轉好。
何氏有位患風痹臥床了十來年的老夫人,居然不過十日,便可顫巍巍地拄杖下地,在兒孫的攙扶下出現在白馬寺中,觀者以為神跡,口口相傳。
傳到最後,就成了身為轉世佛子的唐娘子神力無邊,順應唐娘子者受益無窮。連什麼活死人肉白骨的讚詞,都傳得有鼻子有眼兒。
這陣風傳到王承耳中,他不禁大詫。
前者世家子弟入仕一事,他還能看得分明,不過是皇宮那頭見釣不動大魚,想拉攏些小蝦米造勢;可是短短幾日就讓這幾家的病人轉好……王承便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其中關竅了。
——他們又非真佛真神,怎麼可能做到這一點?
若說是使詐造假,王承又親眼得見幾位已經病骨支離的小世家族長,病體漸瘳,氣色轉好。
他暗中遣長史去探聽底裡,這些好轉的病人,無一例外含笑搖頭地說上一句:“天機不可泄露。”
氣煞個人!
王承此日正在書房納罕,卻被禮佛甚篤的母親叫去。
他到得正房,還未站穩,當頭便聽母親斥道:“爾無知小兒,為何當日不去洛水赴宴,怠慢唐小菩薩?為母近日正覺膝寒背痛,必是唐小菩薩見罪於王家,施法訾咒為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