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第 152 章 衛覦豁然抬眉:“什麼……(1 / 2)

有人倒吸冷氣, 這位沈從事仗著是女君近幸,可真敢說啊。

簪纓霎下長睫,不沉不淡地默著。

嚴蘭生神色凝重地瞥一眼地上的人影, 怕不好收場,起身執扇欲言, 忽聽:“咳、咳咳咳!”

一片壓抑的寂靜中,墀上側方的位置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嗽聲。

“不成, 年歲大了,我老頭子可坐不住嘍……”嗽聲的來源正是衛崔嵬,他捶著胸口,帶起的風吹拂得胡須飄飄, 目光下望,“大家不妨先散了吧,這麼熱的天,彆起了肝火。阿纓, 你累不累?”

簪纓如夢醒覺,收回落在沈階身上的視線,順著話音微笑道:“是了, 事非一日議成,今日且散了吧。”

眾卿不敢多言, 窸窣而退。

沈階靜了一許, 不見女君降罪, 也默然起身。

卻在他離開西閣前,簪纓給了他一句話,“沈從事之言,我會想一想。”

沈階身影一定,眼神深黝。

適時嚴蘭生與他錯身而過, 展開折扇,用隻有他二人聽得到的聲音低歎一聲:“要不要這麼拚。”

對於廢除唐氏的提議,嚴蘭生不說完全認同,但內心深處對於唐氏繼續壯大下去可能帶來的隱患,亦有所察覺。他甚至有點佩服沈階敢提出來的勇氣。

然而,沈階完全可以緩和著說、私底下說、拐著彎說……但他都沒有,他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將自己置於被人敵對的境地裡。

說出的話潑出的水,今日他當堂直諫,可以叫做耿直,也可以說是孤勇,那些與他結交的同僚見此,便會心生警惕,擔心連主上的根基也敢挖的沈階,將來說不定也會如此攀咬他們,便會因此慢慢疏遠他。

雖然君子不黨,但是被滿朝孤立的滋味,也不見得好受。

最讓連嚴蘭生都覺得有些可怕的是,他感覺沈階是故意如此。

這個人仿佛不需要朋友。

剔除圓滑的皮囊之下,全是棱角。

西閣裡的人陸續散去,從供有冰鑒的清涼室宇踏入溫度炙熱的庭院,很多人反而是大鬆了口氣。衛崔嵬磨蹭幾步,等閣中隻剩下他和簪纓,老人拈須沉吟,似乎有話對簪纓說。

不等他開口,簪纓若有所覺,揚頭一笑:“伯伯莫擔心,我無事。待觀白回來,我讓他去向您請安。”

衛崔嵬知道這孩子心有定算,點點頭,也離去了。

簪纓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議堂裡坐了一會。

敞開的閣門吹進的熱風,輕輕拂動她純白的紗裳。閣子靜了,方聽見外麵有黃鶯嬌啼,嘰喳作響。

其實,方才在沈階乍然開口那一刻,她遠沒有看上去的那樣鎮定。她的第一反應不是覺得沈階大膽,觸逆了她的底線,而是一種如遭棒喝的茫然。

隻不過她身為決事者,不曾讓人揣摩出心思罷了。

說她當局者迷也好,私心作祟也好,燈下黑也好,在沈階開口之前,簪纓一直沒想過唐氏的存在有何問題。

而她之所以沒有就此詢問衛公或嚴蘭生的看法,是因為在沈階點出此事的那一刹,簪纓就已知道,

他說的是對的。

……

杜防風心事重重地走出西苑,正行到一棵蓮花池邊的禦柳樹下,被從後趕上來的春堇喚住了。

春堇傳話說女郎請掌櫃的在此等一等,杜掌櫃聞言,神色微動,依言等了片刻,便見簪纓步態穩重地走來。

阿蕪跟在其後,舉手為女郎打著一柄竹骨素緞麵遮陽小傘。

“杜伯伯。”簪纓喚他一聲,接過傘,屏退侍女。

她自己玉指拈著傘柄,半舉半搭地斜遮在肩頭。幾縷低垂的翠柳枝條落在傘麵,腳下幾步外是開得清妖的菡萏,此情此景,仿佛一幅妙手偶得的美人圖。

美人頰上有梨渦,清麗之外又平添了嬌憨,簪纓道:“我知道伯伯這些年支撐著唐氏這樣龐大產業的運轉,勞苦功高,對唐氏的情感,也遠非一般人能夠比擬……”

杜掌櫃不等簪纓說完,便忍不住笑了。

“小東家呀,同老仆說話就不必鋪墊這麼多了。”

他的笑意裡有些苦澀,可是看著眼前年輕美麗的女子,寵惜之心還是蓋過了自己的那點私心,輕喟一聲:“看來東家已有決斷了。”

簪纓頷首道:“不瞞杜伯伯,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唐氏的發展對國朝會有何危害。沈階卻給我敲了警鐘,唐氏在天下商賈中一家獨大,的確會滋生問題。”

她冷靜地分析著,“我抑佛門,是因佛教泛濫太甚會影響正常的民生經濟,我和觀白堅持要削除世家,也是因為根深蒂固的世家特權壓榨了底層人庶的生存與進取空間,那麼,唐氏有無這個隱患呢?”

她眸光摯忱地望著百感交集的杜掌櫃,定定說:“是有的。”

唐氏從前在商言商,尚且受到皇家的忌憚,而以後,唐氏便會成為與皇權息息相關的第一皇商。

表麵看來,唐氏不會再受到任何打壓,可正是這個手眼通天的倚仗,很可能讓唐氏迅速膨脹,繼而滋生敗壞。

簪纓沒有把話說絕,可杜掌櫃作為經商的老手,已經明白了簪纓的言下之意。

小娘子擔心的是,將來,唐氏商業會不會仗著是洛陽宮主的母家,店大欺客,行那欺行霸市之事?又或者,會不會有鑽營之人,為了買官聲謀仕途,搭上唐氏哪一堂的主管,做那見不得光的銀錢交易?

畢竟唐氏從來不是一門一戶,而是脈絡遍及南北九州的龐雜係統。

從前大家兢兢業業做生意,不與軍政沾邊是鐵律,沒有與權字結合謀私的土壤。

而如今形勢變了,有了財權相媾的便利環境,那麼不管唐氏頂頭的東家再如何規誡預防,天下熙熙皆為利往,是最難扭轉的人性。

到那時,小娘子要分出多少人手、多少精力去監管遍及天下的富賈豪商?

白蟻蛀蟲,可毀千裡之堤。杜防風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但他還是為小娘子心疼。

“姑娘,可唐氏是你的家產啊……”

簪纓笑著轉了轉傘柄,眼裡含著微爍的明光,“我知道,唐氏商業是我外祖一輩苦心經營數代,累積壯大而來,我生來受益於此姓氏,得到了許多關照。也有賴於唐氏中人這兩年間齊心協力,才能同時撐起青州、兗州這一東一西兩頭吞金如麻的貔貅。”

她抬頭望著碧空上浮動的白雲,“伯伯,唐氏永遠是我的根,但我不能不防患於未然。”

沈階有一句話說對了,為君之道,先存百民。不可損百姓而奉自身。

她前番鎮壓北地世家時,王氏賈氏等家族負隅頑抗,小動作頻出,隻因站在自身立場,他們要保家族基業,簪纓依舊是不留情麵。

如今輪到她自己,她難道反要為了一己私利,掩耳盜鈴嗎?

時值帝業草創,人心翹首,所謂改革——革了彆人,也得革一革自己啊。

杜掌櫃見小娘子說這話時還是一副輕鬆模樣,心中反而莫名難過,紅了眼眶。

簪纓俏然眨眼,奇道:“杜伯伯,你莫不是哭了罷!任姊姊腹中的孩兒還未呱呱落地,你做阿父的倒先哭鼻子,將來我可要偷偷告訴祂,好笑你一番!”

這一句連撒嬌帶哄人的話,頓時讓杜防風破涕為笑,連連道:“我老杜何曾那樣沒出息,隻要小娘子不拿眼淚嚇唬我,無論吩咐什麼,仆和從前一樣絕沒二話,但遵令行。”

其實他在西閣裡,聽到沈階說完那句話時,便隱有預感小娘子會采納。

誰讓他的小娘子心如水晶明鏡,從來是個公心勝於私心之人。

“不過小娘子也不必如此急,大可以等與大司馬商量後再定。”

簪纓目光溫柔起來,軟軟地搖頭:“我知道他對我有私心,又有與阿母的情份在,必然不會願意,說不定還會去找沈階的事。但我知道如何做才對家國最好,就算拖上三五日、三五月、三五年,結果也是一樣的。

“既如此,何必呢,我做得主。”

杜掌櫃歎息點頭,同時又有一種驕傲的豪情橫生胸臆。

——朝諫夕準,這決斷爽利說一不二的作風,真像從前東家!

試問如此揮斧削灰、壯士斷腕的魄力,全天下能有幾人?

唐氏的巾幗,何曾讓了須眉。

“伯伯放心,唐氏不會消亡的。”簪纓也向杜掌櫃保證,“我不會一刀切斷,這些年忠心唐氏的老管家老掌櫃,我不會虧待大夥。皇商也不是不可留一脈,隻是不能一家獨大,壟斷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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