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動身之前, 南朝大部分世家按照命令的期限先到達了洛陽。
彆看大家都是舊朝士族,與新朝君主的關係卻親疏有彆。有人被奉為座上賓,譬如顧細嬋, 早早就被衛覦遣人接到洛陽來玩了。
至於顧公,他在南朝歸附後依舊不願出任新朝之官,隱居林野, 卻並未反對兒子和孫女北上。
衛覦知老人純直,也就不再勉強。
再譬如謝氏, 更是闔家從容不迫地收拾行囊, 還有專門的衛隊護送, 沿途留宿客館, 皆是唐氏名下最好的館驛。謝氏族人一路悠然,先去荊州府與謝韜會合,再上洛陽。
更不用說性喜奢靡的南朝長公主——如今她已被改封為漣水郡君, 但不論封號怎麼變, 李蘊隻怕是唯一一個未被繳沒家產的李氏宗親。
或出於她與衛婉的交情, 或念在她曾掩護衛崔嵬離開建康有功, 衛覦和簪纓對於李蘊的驕奢作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她餘生不行出格之事,她的私財加上食邑, 足夠她揮霍一生了。
是以李蘊由南到北這一路都是香車寶馬, 華衣玉食, 生動地詮釋了何為家國可滅, 尊榮不絕的好命。
跟在她馬隊後頭吃灰的許多世家就無此待遇了。
這些被剝奪了特權, 抄沒了家產的士族攜家帶口,風塵仆仆,路上還擔心那脾氣凶殘的衛君會暗設埋伏,使他們死於非命。故而為了壯勢, 這些人多尋其他世家同舟共濟,結伴而行。
如此一來,便出現車馬塵土混雜,內眷口角紛亂,食馬同槽,便廁爭用等等的狼狽景象。
待這些宗族終於順利抵達洛陽,卻見北朝都城的城門緊閉,戍守森嚴。
這些名士夫子們在城樓下慌張無措。
陸氏家主老氣橫秋,下令家小莫亂,仰頭望著聳高的城壘,道:“衛君令我等舉族遷北,我等不敢二話依令而來,今卻被拒之門外,是為何意?”
他話音剛落,城牆的闕樓上出現一道高頎身影。
陸抗定睛望去,見此人神威凜凜,雙瞳赤黑,一身武烈煞氣,正是衛覦無疑!
衛覦身左,一名光麗豔逸,端美絕倫的女子身罩一件月白觀音兜鬥篷,隨他並肩而立。他的身右,又有一名漆發銀鬢的老者,自然是簪纓與衛公。
三人之後,恭立著幾位得用的文官武將。謝止、王璨之、謝二娘、顧細嬋等幾位世家子女也在其列。
女牆兩傍,五步分散一名弓弩手,搭在弓弦上的羽箭正自漆黑的垛口俯指世家。
陸抗見到衛氏父子一同站在高樓上,心中陡地一沉,仿佛意識到什麼,後退了半步。
王氏族人也在城下的隊伍中,王逍強勢一世,到頭來功虧一簣,終究也擔心族人半途被害,便同樣隨大流北上。他本以為,衛覦在破城那夜不曾對世家趕儘殺絕,世家最大的危機便是過去了,看來還是他僥幸了。
他咳嗽著出列一步,鬢老繁霜,聲音嘶啞:“不知大司馬有何示下?”
衛覦目光冰冷,掃視望向城下之人,“當年盜走顧三郎寫給衛皇後的那封信,傳揚出去的是哪位高才,自己站出來,我留你一條全屍。”
衛崔嵬眼眶發紅,腮骨微微咬緊。
簪纓走過去,伸手輕輕蓋住老人發顫的手背。
城下這些世家聽到那句冰冷的話,莫不震恐。
他們還當過去這麼多年,衛覦已經將此事忘了,難不成,他今日要在此秋後算賬?
十年前這個煞神把建康鬨得滿城風雨,也沒查出來那背後黑手到底是誰,時隔經年,恐怕真相早已湮滅。
若抓不著人,難不成他要在朗朗乾坤之下,將這成百上千人通通格殺?
——可這人是衛十六,他又有什麼不敢的麼……
十年前,是他們聯手將衛十六驅逐出京。
十年後,他們困頓城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弘農黎氏的人最先反應過來,指著身側一路結伴的吳興朱氏道:“朱氏與顧氏同為江南世家,朱家子更與顧三郎交好,那密信,非密友不能得知,請衛君明察,朱氏有極大的嫌疑!”
有了當靶子的,餘者回過神來紛紛附和,“對!對!記得當年朱氏也有女兒在宮為妃。”
朱家人禍從天降,又氣又懼,生怕衛大司馬不由分說下令放箭,慌忙指著黎家人的鼻子道:
“怎麼,平嬪黎氏不是出自你家?她還是四皇子的生母,覬覦後位不是一日兩日了,當年傳播衛皇後與顧三郎的事,便有她的份兒!”
“爾胡說八道!”
“你才是其心可誅!”
“王氏怎麼無人辯駁,是否心虛?”
“其實最大的禍首還是庾氏,當年為爭東宮之位,庾氏明暗奔走,才是罪不容赫!”
“對,是庾氏,庾氏……”
顧細嬋在闕樓上看著這出狗咬狗的戲碼,想起自己早逝的叔父,恨恨咬牙。
這些人互相推諉,還想把罪名通通推到死人身上了事。
今日特被女君請來城頭的幾位洛陽世家家主,出門前原本一頭霧水,不知何意,此時看見城下金紫公卿互相攀咬的荒唐一幕,同為世家,物傷其類,忽然就明白過來。
這是殺雞儆猴啊。
衛覦皺眉,鐵鑄般的拳頭捶擊城垛。
弓弩手隨即射出示威之箭,不刻意瞄準,也未有心避人,零散卻疾速的幾隻箭,瞬間門鑽入方才叫得最歡的幾人身上。
受傷者痛呼倒地。
一見了血,城底下可就亂了,前麵的人拚命想後退,可後頭已被載著女眷的車馬雍堵住,這些養尊處優的貴族此刻切實地體會,何為欲進無路,欲退無門。
遠處的車廂中,傳來陣陣女子泣哭聲。
男人們惶惶抬頭,望見衛覦身畔的那道麗影,如同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都指望這位傳說有菩薩心腸的女君能勸一勸衛覦。
簪纓的神色清冷若霜,目光澹沉地俯瞰城下:“回頭看一看,你們的高堂與妻女都在你們身後。做下事情的那人,真忍心看著一族因你陪葬?知道內情的人,為保一家老小性命,也不肯吐露真相嗎!”
王璨之看見王家人受苦,心痛莫當,忍不住想上前求情,卻被謝二郎側身擋住。
後者很輕地搖了搖頭。
王璨之來京後並未得二君親自接見,至今也未就任官職,隻有簪纓差人向他傳了一句話:先戒五石散,再言其他。
王蓿與女君的關係好,隻關閨閣,卻無法改變政局。王家年輕一輩能出頭,給琅琊王氏保留一口.活氣的,隻有他王五郎了。
唐氏阿纓,早已不是那仁柔善感,任人揉捏的小女娘。
王璨之指甲陷進掌心,生生定住腳步,心中反複祈禱:父親,隻求那人不是你……
“我說,我說!”一聲嚇破了膽的顫聲忽然響起,“我知道此事……”
衛覦冰棱一般的目光射過去。
開口的卻竟是陸家七郎,隨著他一語,他周圍之人全都震驚躲避地後退三尺之遠,在陸七郎周身形成了一片空地。
陸七郎如渾身抽去骨頭似的跪倒在地,哭道:“求大司馬放我家族其他人一條生路……”
衛覦雷霆震喝:“給我仔仔細細地說!”
“是……是我家四兄,他一貫妒忌顧三郎的才學,一次宴上,四兄偶然發現顧三郎望著衛、衛娘娘的目光失神,便存了心,回頭細品顧三郎往常發表的詩賦,覺其中情思綿綿,仿佛有愛而不得之苦,更為起疑。他便與父親商量——”
“逆子,住口!”
陸抗從他口中聽到這番話亦是驚詫,臉色灰白地上前,揪住這冤家孽畜的衣領。
□□郎已麵無人色地跌坐在地。
衛覦血灌瞳仁,搶過鐵弓一箭直去,擊碎陸抗頭冠,箭簇入地半尺,尾翎猶顫,厲聲道:“繼續說!”
“是,我說,我說,求大司馬彆殺我父親!”陸七郎膝行擋在披頭散發的陸抗身前,舞動著雙臂,形神驚懼到極點。“故我四兄派遣死士,暗夜潛入顧三郎書房翻查,果然找到了一封信,而後……而後便策劃了那場事變。”
陸七郎扭頭向父親痛哭道:“那日父兄談話時,小妹恰到廊廡上撲蝶,父親疑心她聽去了什麼,沒幾日,小妹便不明不白地病死了……其實那日,除了小妹之外我也在門外,她什麼也不知道,聽見這件事的是我!可我怕……我怕……”
周遭十裡除了他的哭聲,寂靜如墳。
陸氏為了與顧氏爭奪江南第一世家的名望,鏟除異己,竟用此等手段揭發顧三郎,又間門接害死了衛娘娘。為免消息走漏,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放過。
門閥大族誰家都齷齪事,可任誰聽到這事,細思之下都膽寒心驚。
衛覦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獸頭肩吞震顫不休。這便是衣冠士族!這便是名門風度!
他的笑聲在陸七郎驚恐的哭聲襯托下,格外瘮人,有如十殿閻羅之音。
與此同時,一隊氣勢淩人的玄甲兵衛大開城門魚貫而出,將陸氏的罪魁禍首一一擒拿。
至於這些人的下場,隻會比已逝之人痛苦百倍。
“觀白。”衛娘娘之死是壓在衛覦心頭多年的大石,簪纓怕他激動之下心智失常,忙去握緊他冰冷掌心。
衛覦收了笑,輕輕握她柔荑,而後神色凝沉地掀袍跪在衛崔嵬身前,重重磕一個頭,沙啞道:“爹,兒子給阿姊報仇了。”
他一跪,身後文武儘低頭。
顧細嬋鬆開緊握的粉拳,杏眼含淚。
衛崔嵬老淚縱橫,伸手撫上兒子的發頂:“好孩子、好孩子……阿父無用,阿婉在天之靈可得安息了,三郎亦可瞑目。以後,便皆是坦途,皆是坦途……”
衛覦起身,最後望一眼腳下那些失魂落魄的舊世族,拉過簪纓的手。
“簪纓,以後沒有簪纓世族了。”
簪纓含著發紅的雙眼,微笑回頭:“沒關係,還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