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身後。
近處站著徐寔、顧元禮、沈階、嚴蘭生,穿布衫的成臨、陸瀚、崔嶺、房璿右。
武有龍莽、林銳、謝榆、檀順、海鋒、孫無忌、王叡、尹真、馬晁、烏龍與手。
有望成為新朝第一任女官的謝既漾、顧細嬋。
沿石梯而下處還有杜防風、呂掌櫃、越掌櫃、檀依……
他們立身在高巍的闕樓上,姿態挺拔,意氣迸發,壓得那些洛陽士族頭不敢抬。
他們景仰著比這城、這樓、這金烏耀日更巍巍瑰偉的他們的君主。
*
一間門狹窄陰暗的柴房內,一個衣衫襤褸的身影委頓在牆角。
此人的上身和雙腳上皆鎖有鐵鏈,許是被關得太久了,蓬頭垢麵,胡子拉茬,腿上的肌肉已經萎縮,就算現在放他出去,隻怕他也難以行走。
而且這個人沒有右臂。
吱呀一聲,有人將門打開。李景煥麻木地眯著眼睛抬頭,看見一道高挑的身影逆光走近。
“到時辰了,好上路吧。”
當初簪纓把李景煥交給龍莽看守,是擔心日後圖謀南朝有不虞之隙,留下他的命,留一招後手,之後也漸漸忘在腦後,這一年間門從未問起。到如今天下大定,簪纓偶然想起世上還有這個人,龍莽回說人還在,問義妹想要如何。
簪纓隻眼神平淡地道了句:“葬了吧。”
龍莽在李景煥麵前扔下兩樣東西。
一瓶鶴頂紅,一把匕首。
“是、是衛十六要殺我。”李景煥久不與人交談,口齒含糊不清,微微向前挪動虛弱的身子,帶動起細碎的鐵鏈聲。他抬起那雙暗淡無雙的眼睛,沙啞道,“一定不是阿纓,一定不是阿纓……我想見她……”
正是想要再看她一眼、想再聽她說說話的信念,支撐著李景煥不人不鬼地活到今日。可惜,沒有人答理他的話。
李景煥看著草堆上的兩樣東西,半晌,慘淡地笑了笑,伸出肮黑的左手撿起匕首,忽然想起,他殺死母後時,母後臨終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汪,汪汪,汪汪。”
兒,娘不怪你,好好活著。
李景煥哭笑著將匕首捅入自己的心口,倒下去時,心中想,阿纓必是知曉他活得生不如死,讓他自己了斷,是她對他最後的憐憫。
對不起。
這輩子他還是沒能做好。
李景煥閉上眼,看見有一年的梨花樹下,少女肌膚比梨花還白,眉眼帶笑地向他跑來,甜聲輕喚:景煥哥哥。
***
從洛陽向長安的一路,開始下起淋漓濕冷的秋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衛覦身上的狐裘再沒有脫下來過。
這一趟趕路要緊,沒機會遊賞風景,不過每至一處古戰場遺址,他便與簪纓說些他少年行軍之事,言語間門常常提及祖將軍,充滿敬慕與追思。
但關於祖將軍在生命最後兩年所經曆的種種,哪怕是簪纓,衛覦也未曾吐露過細情。他不說祖將軍一聲不好。
無論他說什麼,簪纓都伏在他膝頭認真聆聽。
她要給他牽絆,每每說:“這些事,我想聽觀白講一輩子。等我們有了孩兒,你再給孩子繼續講。”
衛覦目光柔情地望著她。
開始時他的精神還好,到了藍田,情況驟然加重,跟著他的親衛身上個個帶傷,隻有龍莽還能硬扛著接下膂力暴漲的衛覦幾個回合。
藍田驛,臨時辟出充當校場的四方庭院裡,秋風蕭瑟,滿枝枯索黃葉。兩杆去了槍頭的木槍磕撞在一起,發出令人齒緊的破風聲。
衛覦肌肉遒張的臂膀繃緊了衣衫,頸子上洇出一道道汗痕。他那雙眼,幾乎已被赤色占滿,睨人的神態與鷹狼無異。
他注視龍莽:“我記得你有個親妹妹,是被匈奴禍害沒的。”
龍莽眉鋒一壓,此事是他的逆鱗,聽不得旁人在他麵前提起,不言語,沉氣抬臂搪開衛覦的槍杆。
下一瞬,衛覦再次橫槍封住他出招,“鏗”一聲壓住:“所以從前你乞活軍有條鐵律,不準部下欺淩婦女。”
龍莽眼色變了又變,他非愚人,豈會不知大司馬何意?
接近八尺的身高被一壓再一壓,他矮身使了個不怎麼美觀的就地打滾,從衛覦腋下鑽過,粗著嗓子道:
“大司馬之意我知,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可我就是氣不過,一想起我妹子年紀輕輕慘遭橫死,那些出身榮華的貴女卻像嬌花一樣被供養,我氣不過!我非要娶一個這樣的女子,清明重陽給我的祖宗爹娘上墳時,好告訴他們,後生有了出息,娶個大姓貴女給他們做媳婦!”
他偏頭吐出一口氣,“不過大司馬發話了,我回去給那小娘子賠禮就是。”
衛覦目凝赤芒,灼灼呼喘,踢棍隨上。二人招式你來我往,槍挑如龍,激鬥出淩厲的殘影。
他撐著自己還剩的理智,隨著出槍,換一種說法循循道:“古往今來真正的萬人敵,想要老而彌堅,逃不脫儒將二字,沒有不知書的。就說你敬仰的關二爺,那是以《春秋》下酒的人物。武而不文,終是莽夫。打江山不易,出萬死而遇一生,所以草創艱難,等到天下大定,人心思樂,以至驕逸漸起,縱情忘本,載舟之水傾覆一旦,所以守成更難。”
龍莽動色道:“是!”
“她想做一名好君主,想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不徇私。可她也重情,希望一路跟著她的這批人,都好好的。將來若出難決之事,左右為難的是她。
“她嘴上不說的事,心裡會難受。將來,你莫以為她變了,眼裡沒有你這個義兄,不心向你。她不會的,無論到何時,莫與她生分。”
這幾句話,讓龍莽聽得心酸又難堪。
他忽然想起出京前老虎提醒過他,說他打長安收西蜀立下汗馬功勞不假,但需謹守為人臣的本份,今時不同往日,他再在皇宮內苑裡和兩位主君大呼小嚷,不拘小節,便是僭越。
當時龍莽不以為然,心道都是一家人,他又無謀反奪權之心,何必裝那假樣子給人看?
可今日聽君一語,大司馬在如此難熬的情形下還不忘提點他,他一個比他年長十來歲的漢子,若不自新,還有臉皮嗎?
龍莽重重道:“我記得了。今後龍莽行事前,先想兩個妹子會不會反對反感,以此為律,終生不破。大司馬可拭目以待!”
衛覦微微一笑,又聽龍莽豪氣乾雲道:“再來一下子,我還能扛!”
衛覦不與他客氣,鑽槍即上。
龍莽仍以之前的力氣迎招,不料衛覦突然收勁,那一棍就結實地砸在他胸膛。
龍莽微驚:“大司馬!”
衛覦感覺不到一絲疼,就勢一個大字形仰倒在地。
他兩眼望著血氣霧彌的天空,“白打了你那麼多下,今日還你一禮。”
他微頓,聲音輕下來,“要對阿纓好。”
龍莽從來流血不流淚,此時也是,一抽鼻子道:“我妹子跟你一場,大司馬莫托付我!你若怕她受委屈,便自己守在她身邊一輩子,自己去疼她。”
衛覦想了想,點頭輕歎:“與她相守一輩子啊……單是想一想,卒當樂而忘憂。”
屋室中,簪纓在軒窗下仔細分著葛清營給的清心丹,一小瓶一小瓶地裝。
葛先生說這藥其實沒什麼用,不過聊勝於無,但簪纓還是很用心地分出每天的用量,計劃著該怎樣哄人服下。
薑娘不是個會安慰人的,可她看見女君在窗下靜沉的側影,忍不住上前道:“女君,主君吉人天相,一定無事的。”
她已知道他們這一次出行,是為主君取藥。
簪纓點頭露出一抹靜靜的笑,“嗯,我信的。”
*
自那日後,衛覦不再召部下對練,軍中就這麼幾個頂梁柱,不能叫他廢了。
摁著自己殺戾日盛的心,他也終於不得不提出與簪纓分居而住。
蠱毒發展到這程度,他自己也開始喪失了判斷。
簪纓知道輕重,這些日子觀白的變化她看在眼裡,不管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她都需先保全自己,便答應下來,搬到了他隔壁的房間門。
白天都說得好好的,可誰知到晚間門就寢時,簪纓的屋門忽被一陣風破開。
衛覦腳步急促地闖進來,看見簪纓,男人眼裡的氣怒才緩解,卻依舊不高興,一把扣住她手腕帶上床,居高臨下地困住她,聲音低沉:“為何不同我一起睡?”
他方才找不到她,以為她丟了。
簪纓對上男人的赤瞳看了兩眼,知道他不記得自己的決定了,抽出一隻手臂,輕撫他後背道:“好,我們一起歇息。”
“女君……”薑娘緊張地出現在門口,院裡還有幾名神色凝重的影衛,也在嚴陣以待。
方才他們攔不住衛覦,眼看著主君一臉吃人相地闖了進去,擔心女君出事。
“無事。”簪纓揚聲向外道了一聲,衛覦立刻皺眉。
他英挺的眉宇間門蹙起了丘山,勾回她的臉,“和誰說話?”一頓後,又低低地道,“我在這裡呢。”
那強勢的態度裡,莫名參雜了一股委屈。
簪纓被他壓在下頭,有些沉悶得喘不上氣,撫平他眉心,軟聲道:“沒有誰,我隻和你說話。天黑了,好歇了,觀白,你弄得我有些疼。”
衛覦濃霧般的眼裡劃過一瞬清明,立刻鬆開攥住簪纓的手,臥在她的外側。
他蹙眉躺在那裡,似乎不知自己該乾什麼,又拉過簪纓印上紅痕的皓腕,珍而重之地放到唇上親了親,混沌不清道:“你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