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婢女提醒:“那小娘子今日便莫出門去了,免得露出形影。”
“是的。”簪纓深以為然,“便去告訴父親母親,我今日先不去給他們請安了,要靜心寫字,莫教人來打擾。”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白狼就在旁冷眼瞧著。
簪纓不疑有他,就這麼在屋裡安閒了一上午,近午時,常年不怎麼開的北窗外傳來幾聲狸奴的叫聲。
簪纓聽見,目光雪亮地跑過去,窗子偷開一隙,做賊似的接進三盞冰酪盞。
外頭接應的是一把成熟女子的聲音,做了幫凶還不忘交代:“這是給小娘子同姑娘們分的,切不可一人獨食了,當心肚腸疼。”
“知道啦知道啦。”
借著芭葉掩映,簪纓美滋滋地將三盞甜品接進來,心中盤算:一盞是雲雁姐姐的、一盞給大家一塊分,另一盞她自己獨享——唔,不好不好,還是半盞給雲雁姐姐,一盞給大家分食,她吃個一盞半吧。不錯,她出生在夏日,就說明命中注定與冰盞子啊、涼飲子什麼的相配,家大人平時管得嚴,不入六月不許她吃冰,她年年饞得辛苦,便是提前幾日吃一盞,也沒什麼關係呀。
如此決定,簪纓欣喜轉頭,唇邊的笑意還未消,就與白狼冷誚的視線對個正著。
白狼那眼神,就和把她逮了個現形的風紀禦史似的。
簪纓每日與之玩鬨,早已親密無間,可今日在那雙碧眸的注視下,竟有些心虛。
這可真奇怪,簪纓覺得小雪團的豎瞳落在她身上,好像能看穿她。
她這才想起,這畢竟是一頭曾赴疆場殺敵的狼將啊,凜凜的威風,很有壓迫感。
可那又怎樣呢,它是她的狼,當然要幫著她,再說它看就看唄,又說不出去。
於是少女毫無負罪感地朝白狼眨眨眼,快樂地享用美味去了。
*
“嗬。”
衛覦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仍置身京口軍府。
回想那酷似黃粱一夢的記憶,男人神色變幻半晌,除了一聲歎調,也不知該做何表示。
抬手探探自己額頭,不燒啊。
他還以為他中了什麼邪,靈魂被拘禁到一頭狼的體內,如今他又好端端地回來了,難道之前種種皆是臆想?
可他已有多年未見過小豆丁,怎麼將她的眉眼身姿看得那樣清楚,連她臉上細小透明的絨毛——不,那是那女孩子突然湊過來扳著他頭的緣故,卻不是他想看!
衛覦想起女孩早起的那個親吻,威冷的臉上出現三瞬空白,喉嚨發緊。
再想起那女娘瞞天過海膽大包天的作為,衛覦嘴角又露出一抹薄謔的涼笑。
好個乖巧聽話的小女娘。
*
簪纓偷吃冷飲的惡果很快找上門來。
她吃冰的第二日,便趕上了自己的小日子,肚臍以下疼得死去活來。
這可嚇住了滿屋子的使女,便要去稟報主君主母,簪纓白著一張沁出汗水的小臉,可憐兮兮地抱著白狼倒在床上,再不複前一日的春風得意,還不許她們告訴出去,蚊子似地哼唧:“阿娘知道了,逃得過一頓好打?阿父都救不了我,你們都得跟著吃瓜落……”
可她實在是疼,咬著白生生的嘴唇,軟軟的呼氣都落在白狼髭邊。
使得這隻平常最通靈性的狼今日卻渾身僵硬,窩在她懷裡一動也不敢動。
簪纓還閉眼念叨著:“我好難受啊,要不然還是叫阿娘來吧,拚著一頓數落……那以後肯定就吃不著冰盞子了……”
最終這事也沒瞞過唐素夫婦。
唐素風風火火地趕來,一見女兒那副小可憐樣,氣得冷笑三聲。
好在沒當場發作,立即延醫熬藥,不在話下。
簪纓老實了,磨著父母留下陪著她,半睡半醒難受了一宿,睡著時手中卻還不忘握著一截狼尾,仿佛那觸感能讓她舒服一些。
*
“主公要回京城?”
在京口聽聞這個消息的徐寔分外驚訝。
他盯著麵無表情的衛覦,試圖分析出這個決定的緣由。
要知道,大將軍年紀雖輕,卻是個犟脾氣,當初在家裡同衛父鬨掰,快十年也沒回過家了。
這是出了什麼大事?
一個晚上沒睡好的衛覦一麵卸甲一麵冷笑,“再不回去,有人就要上房揭瓦了。”
他本以為那日隻是個莫名意外,誰知就在昨晚,剛想就寢,他又與小雪團……呸、又與那頭老畜共感了,然後他便被迫聽一個闖禍的小鬼哼唧了一晚上。
他能不認得傅簪纓,還能不認得素姊三哥嗎?他該怎麼給二人解釋,他不但身不由己地出現在他們女兒的懷裡,還被夾在……
衛覦閉了閉眼。
再不回去弄清究竟,他怕有一日在戰場殺敵時突然移魂香閨,他還不想英年早逝。
也怕那個不聽話的小女娘,再把自己作出個什麼好歹。
京口到建康不過唇齒之間,何況有人馬不停蹄。
蕤園這廂。
簪纓小恙初愈,被大人數落得老實了,還處在夾著尾巴在父母麵前裝可憐的時期。
這日卻聽阿娘身邊的使女姑姑來傳,說有遠客至,讓她去前頭見一見。
簪纓知道阿娘脾氣雖大,卻最是疼她,一般閒人是不會召她露麵的。
一時也想不通是哪位遠客,便換了件半新柳色繞裾長裙,轉去前廳。
還未等走近,便見廊廡外豔豔的高陽下,一道英武高大的身影站在那裡,一身帝釋青大袖袍子,冷勁利落,隨風生勢。
她愣愣地停在原地,看著這個沒見過的高頎男子。
衛覦聽到聲音,轉過臉。
露出一雙鋒利深邃的劍目。
這個眼神……簪纓莫名覺得有些熟悉,看了會讓人心虛的那種。
而叫她過來的阿父阿母此時都不知去哪了,居然放心叫她一個人麵對這麼個不怒自威的陌生人……
衛覦目光平穩地打量著這個在陽光下白生生,怯兮兮的女娘,薄唇不動聲色地一翹。
看著倒是乖。
自己就白成個雪團子似的,好意思叫彆人雪團子。
“小孩兒,”他開口,“過來。”
叫誰呀!簪纓睜圓眼睛看著他,覺得這人不懷好意的,可是聽著那懶散耐心的語氣,像在靜氣沉沉的湖麵撒下一把細沙,給她平靜的生活帶來了一點意外的波瀾,便又不討厭了。
好像,好像很早以前她便與他很熟悉了似的。
簪纓挪著步子走近,大膽地打量來人。
她見這人低下頭,用那把低沉好聽的嗓子說:“小孩長大了。”
……
“然後呢然後呢?”
坐在軟榻中央的小女娘亮著眼睛追問。
她有著和故事中的小娘子如出一轍的圓眼睛,高挺小巧的鼻梁和薄如櫻桃的小口,又肖屬於給她講故事的男人。
這個看上去四五歲的女童身穿一件漂亮的花蝶紅窠小襦裙,跽坐之處,被一圈雪白粗長的尾巴圈得嚴絲合縫,如同一位女王據守在獨屬她的國界。
“然後,”身著玄青帝王常服的衛覦低頭看她,“你該午睡了。”
“我不!”小女娘不依,“原來父皇和阿娘是這麼認識的?是嗎是嗎?”
衛覦一語不發看著她。
小女娘知道這是父皇打定主意要管她的意思了,縮縮肩膀,抱著男人的手臂軟乎乎地搖了搖,“那阿娘不在,我不想睡嘛……”
“阿娘去了白馬寺追福,等你睡醒,睜眼就能看見阿娘了。”衛覦哄道。
儘管計劃中,要等阿奴二十歲之後再生子,但意外總是比計劃更早到來。這個阿奴十九歲生日時懷上的小家夥,就像上蒼悄無聲息送給他們的驚喜。
衛覦第一次做父親,翻來覆去地想過許久,應該如何養女兒。
左思右想到最後,他覺得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和阿奴一起將她的童年再養一遍。
關於阿奴口中的前世,當初在他神思最混沌的時候,她向他和盤托出,意圖用這根線拽住他對塵世的留戀。
他知道她說了謊,如果她上輩子真的被他照顧得那樣好,就不會在西山行宮遇見他時,是那樣拘謹陌生的神色。
以簪纓的機敏,在事情過後,必然也會察覺到她編織出的這個故事的漏洞,但是他們之後默契再沒有提起過這樁事。
棄我去者已是昨日,那些讓衛覦不忍的她所受的所有傷痛、不平、孤寒,他壓在心裡疼著,不願去揭她的傷疤,卻尚可以在現有的美好上,與阿奴一同創造一個不會再令她失去什麼的未來。
無論在哪一重寰宇,無論在哪一個世界,
他願養著她,一遍又一遍。
然後這些語短情長的小心事,會變成哄女兒午睡的小手段。
宮裡自然有乳母嬤嬤,但是簪纓和衛覦在不忙的情況下,一向願意親曆親為地與孩子相處。
這也導致小娘子的膽量越發肥壯,睜著沒有困意的圓眼睛討價還價:“醒來可以吃冰盞子?”
在閣間兒外的案幾上,放著三盞晶瑩誘人的冰酥酪,沿著盞緣向下淌著冰涼的水滴。
衛覦:“嗯。”
“那怎麼有三盞呀?”
“一人一盞。”
“大人還吃這個麼?”
“有的大人比小孩兒還饞。”
小娘子噎了一下,她人小,也聽得出父皇在背後拆女皇大人的台啦,她轉轉眼珠,“那上頭的櫻桃都給我吃,行麼?”
“一人一顆。”
“這樣呀,隻能吃到一顆呀……”
這便是開始沒有營養地磨人了,衛覦眼睛眯了眯,決定收回方才的想法,他的耐性也沒有這麼好,低沉緩慢地喚道:“唐阿幸。”
大名唐玖的寧朝大公主被父皇連姓帶小字這麼一喚,就知道風雨欲來了,連忙換上乖覺笑臉,衝著閣子外間喊:“衛阿澤,父皇喊你睡覺啦!”
三歲的衛衍蹲在外頭,在幾名內監的陪伴下舞動父皇給他刻的木劍玩得正歡,假裝沒聽見。
“聽見沒有?”唐玖得意地拉上一個墊背的,“阿母可說了,我們都有繼承皇位資格,我是老大,你快給我過來!”
虎頭虎腦的衛衍聽見,咧咧嘴角,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奶聲奶氣:
“姐姐,千字文第三句是什麼來著?”
唐玖氣壞了,她就是不愛讀書練字怎麼啦,誰像他似的,看什麼書都記得,背詩經的小嘴叭叭的。
“我揍你哦!”小女娘舉起小小的粉拳,恫嚇自己親弟弟。
衛衍兔子似的轉頭看他爹。
衛覦挑眉回視他,沒有聲援的意思。
小男娃隨即咚一聲歪在衛覦身上,一動不動了,好像在說,姐姐欺負我。
衛覦勾勾唇,這兩個崽子,不知哪一個像他,一個比一個皮,又一個比一個嬌。
他拎起這個小團子放到床上,順便拍下他的小屁股,“都噤聲,睡覺,閉眼。”
威嚴的父皇大人發下最後通牒,沒有母親大人在身邊賣癡撒嬌的姐弟倆隻得遵命。
唐玖到底不老實,躺下去的時候咕咚一聲,幾乎用砸的倒在白狼身上,順手摸了把白狼失去了彈性的鬆軟肚皮。
那老狼正眯著眼睛在那兒打盹呢,生生被砸醒,激靈一下子豎起耳朵。
發現是小小主人與它玩耍,又放鬆下來,懶散地眯了回去。
說來也奇,一般狼的壽命頂多是十幾二十年。這頭一把年歲的白狼在前兩年看著原本要老死了,還讓簪纓暗自難受了一陣,結果卻一直懶洋洋活到了今日,吃食如常,還有力氣逗一逗小公主小皇子玩兒。
衛覦無奈地輕戳阿幸的臉蛋,“不許欺負狼。”
*
簪纓回宮時,燕殿中靜悄悄,她的阿幸和阿澤都已被衛覦哄睡了。
做母親的時刻關心孩子是天性,簪纓淨了手,便欲掀簾去看一看親一親她的一對小寶貝。
忽聽旁側響起一道低淡聲音:“好不容易哄著,弄醒了,我可不管了。”
簪纓回頭,對上那人似笑不笑的眼眸。
邀功意味明顯:“我卻是還沒睡。”
簪纓含笑轉身,素手輕搭男人腰側,照著他的側臉親了一下,抬頭悄聲道:“夫君辛苦了。原說能回來和你們一同用午膳的,後來遇上禪師講經,方丈相邀,我便留下聽了一程。”
衛覦慢慢握緊她的腰,擰身調換個方向,將人擠在自己與菱窗之間,低頭問:“什麼和尚的經這麼好聽,讓阿奴樂不思蜀?”
簪纓怕吵醒孩子,餘光走神地輕側了一下。
感覺腰上的力道一重,她連忙笑靨如花:“自然不比夫君的聲音好聽。”
他哄孩子,她哄他,也算公平合理。
“那以後彆聽他們的,無聊了,找我玩。”衛覦低喃著,找到她的唇瓣俯首咬上。
三十幾歲的男人,還是這麼會說情話。簪纓覺得在這裡不好,身體卻遵從本能地熱起來,閉上顫簌的長睫:“找你、找你做什麼?”
歲月沒有在她的臉上和身上留下任何不好的痕跡,女皇年輕依舊,美麗依舊,纖窈依舊,隻是因生了兒女,多了責任,眉宇間便添上幾分成熟容雅的底蘊,使得她的嫵媚褪去青澀痕跡,變成從枝頭墜下的紅彤彤的熟果,咬上一口汁水沁脾,比從前更加醇甜。
她的每一歲每一年,都給衛覦帶來全然新鮮的悸動。
她是在他身邊一年年成長的阿奴。
所以他們的年年歲歲,永不乏味。
衛覦忘我地親吻著簪纓的麵頰,忽然睜眸,將人托坐在自己跨上,在下麵,仰起那張英峻凜麗的臉,臣服地命令:“做我。”
一簾之隔,一對粉雕玉琢的小兒女臉對臉熟睡著。
被明暗晃動的影遮住光的青瑣窗下,三盞冰酥酪融化得失去了最初的形狀,一顆一顆滴下水珠。
大殿外廣袤綿延的白玉長階,一片陽光正盛。
位於皇宮中軸線上的前朝中書省,臣工們正有條不紊地做著公務。
洛陽都城,一百零八坊的街衢劃分整齊,行人往來,商賈坐市,僧侶布施,百姓安居,又是一個太平無事的日子。
萬物生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