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應付了幾句,叫他快回去。
隋子雲看他無恙,這才原路返回。
隻是聰明敏銳如他,早看見地上沒來得及收拾的長箭,以及旁邊被踩倒的野草樹枝了,隻是見薛放有意隱瞞,他自然也很默契的並未提起。
直到快回瀘江精舍,隋子雲才問起來,薛放就把韓青部屬試圖劫囚的事情告訴了他。
隋子雲聽後道:“荒唐,豈有此理……不過韓青既然能夠在瀘江三寨乾出那樣的事,他有這樣膽大包天的部屬也就說得通了。”
薛放道:“我倒是覺著他的部下夠蠢直夠忠心。”
隋子雲嗤了聲:“你乾什麼?他們的行為跟反叛沒什麼兩樣了,你竟讚他們?”
薛放眨巴著眼睛:“倘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得韓青這般下場,你去不去?”
隋子雲皺眉嗬斥:“什麼不好說,你說這種話?”
薛放哼道:“你當然不會,唉……所以我有點羨慕韓青啊,有一幫忠心到肯為他謀反的部屬,總比養些兩麵三刀的白眼狼要好。”
隋子雲不滿地警告:“十七!”
薛放卻摁著他的肩頭道:“放心吧嬤嬤,我是玩笑而已,我可是韓青口中的‘出身名門處處都有人護著的尊貴小公子’……總不會跟他這蠢人一樣下場,放心。”
隋子雲驚訝:“他真的是這麼說的?”
薛放道:“這聽起來像不像是個昂貴的草包?”
“罷了,休說頑話,”隋子雲歎道:“還是想想正事吧,你說狄將軍會如何發落韓青?”
薛放哼道:“老狄他也未必乾……”
才說了幾個字,前方車隊停下,屠竹跑過去,扶著楊儀下車。
十七郎看著那道身影,突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隋子雲正等著他的“未必”,不知是“乾”什麼,忽地見他停了,便轉過頭。
薛放正直直地望著前方。
隋子雲順勢看去,果真看到那邊楊儀在跟屠竹說著什麼,一邊指著車上,豆子在她的腿邊上撒歡。
“楊先生陪護了戚瘋子一路,也不知他的情形好些了沒有。”隋子雲慢慢地說:“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我不去……”薛放想也不想先冒出這句。
隋子雲一揚眉。
十七郎轉頭正對上他凝視的目光,薛放張了張口:“我說我忙著呢,還得先跟狄將軍去複命。何況瘋子那個體格,不至於有事。”
他說了這兩句後,忙不迭地打馬而行,可卻並沒有往前去,而是從隊伍中間穿梭過去,避開了楊儀下車的位置。
楊儀正在那裡跟屠竹交代如何抬戚峰下地,免得又動到他身上的傷處。
正緊張地盯著他們搬運,就聽到馬蹄聲響。
楊儀眼角餘光瞧見是薛放來了,便以為薛放也是來看望戚峰的。
她轉身,微笑:“旅帥……”
不料正喚著,薛放停也不停,駕著馬兒直接就從她對麵過去了,隻留下了一點模模糊糊的“嗯”,仿佛是答應,卻似有若無聽不真切。
楊儀呆住,目送他一人一馬的身影徑直往精舍的方向去了,心想:“又出了什麼事,竟這樣著急?”
這會兒戚峰正給抬了下來,這一番動作,戚峰也被驚起,他睜開眼睛打量:“到哪兒了?”
隋子雲從後而來:“喲,咱們戚隊正醒了?”他笑著下馬,又看楊儀道:“果然還得是先生照料,看他的臉色比先前好多了。”
楊儀忙道:“哪裡,是戚隊正的體格本就好。”
隋子雲道:“旅帥忙著去跟狄將軍複命……這裡還有一大堆的事兒等著料理呢,還想著儘早趕回酈陽,也不知何時可啟程。”
楊儀一聽,薛放果然正忙著:“幸而有隋隊正前來相助,您隻管去忙,戚隊正這邊有我。”
此時戚峰突然喚了聲:“佩佩……佩佩姑娘呢?”
隋子雲笑看楊儀一眼:“交給你了。”
佛堂精舍。
薛放才下馬,狄小玉先從裡頭跑了出來:“十七哥!”
“狄將軍呢?”薛放淡淡地問。
狄小玉指了指裡間,先把薛放打量了一遍,又道:“聽說峰哥受了傷?還有韓……青哥……”
昨日的事情,薛放連夜寫了簡略信報,叫人帶回此處。
所以狄小玉當然也知道了韓青的事。
薛放道:“你似乎不怎麼意外。”
狄小玉低著頭:“放寶船入江的那天晚上,青哥本是跟我在一起,但他中途離開,我不放心去找他,看見……”
薛放屏息:“你看見他對桑普洛下手?”
“我當時不知那是中彌寨的頭人,”狄小玉忙搖頭:“我也……不敢問他。”
薛放盯著她:“你為何不跟我說?”
狄小玉的眼圈都紅了:“十七哥,我、我怕……”
她喜歡薛放,但她清楚她拿捏不了薛十七,狄小玉對於韓青,心裡是有一份類似兄妹般的情誼在的,她怕那夜自己或許是有什麼“誤會”,貿然告訴了薛放,萬一害了韓青呢。
薛放沒有再追問什麼,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頭,往後一指。
狄小玉趕忙提著裙擺往那邊奔去,薛放自己進了精舍。
精舍之中,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藥氣,一名侍從捧著木盤托著藥碗,自後而入。
薛放嗅了嗅,幾乎打了個噴嚏。
屏風之前,狄將軍靠在太師椅上,已經換了一身銀灰罩袍,正自喝藥。
見薛放揉著鼻子進來,狄將軍一笑,晃了晃手中藥碗:“這藥氣難聞吧?藥湯更苦。”
薛放道:“再苦也苦不過這一趟三寨之行。”
狄將軍將手中的藥碗遞給麵前的侍者:“韓青呢?”
“在外頭,”薛放竟沒有行禮,而隻是在側坐的太師椅上坐定:“將軍傳他之前,我有幾句話也想當麵問您,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請將軍大人大量,但還是請告訴我實話。”
狄聞若有所思,眼神閃爍。
終於他一揮手,旁邊眾人都退了下去。
薛放便道:“我在小彌寨,聽上彌寨的頭人龍勒波說了件稀奇的事,據他說,當年韓青的生母木桃葉,曾入了將軍您的青眼?”
狄聞麵不改色:“還有呢?”
“還有……”薛放盯著這位喜怒不形於色的大將軍:“韓青的爹曾想去告官,可惜不知何故,竟落入了那四個惡人之手,慘遭殺害。我想問的是,將軍你可知不知道此事?”
狄聞微微頷首:“讓我替你說了吧。你是想問,我有沒有強占過木桃葉,在她丈夫之死的事上,有沒有插手過。”
“對,”薛放抬手,食指掂了掂,比了個“很是正確我便是此意”的手勢:“將軍不愧是將軍,說話就是比我們明白,那勞煩您直接再告訴我,到底有沒有。”
話說的輕鬆,薛十七郎的眼神裡卻是戾氣橫生。
狄聞道:“我對他們夫婦的死,或許說……他們家裡遭遇的慘事,的確是有責任的。”
薛放的眉峰忽地揚起,然後他站了起來:“是嗎?”
狄聞望著他的姿勢,笑:“怎麼,這麼快就要圖窮匕見,聽我說了句有責任,你就要撕破臉跟我公事公辦了?”
狄聞跟扈遠侯舊交,薛放性子散漫自在,把他當上司加長輩般對待,故而在狄聞麵前也常常逾矩,這其實也是一份自然親近。
可先前他還是自在坐著,如今卻站了起來,這就是因為他聽聞狄將軍或許當真有罪,故而將“割席”相待。
薛放瞥著狄聞:“您彆忘了一句話,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狄將軍卻反而微微閉上了雙眼。
好一會兒,他才說道:“當年我來瀘江三寨,三寨頭人準備了酒宴歌舞,我便是在那時候見了木桃葉。她生得很美,說實話沒有男人會無視這樣的美人。”
薛放的臉上已經明顯的透出了冷淡的鄙夷。
狄將軍卻仍是沒有看他,自顧自道:“我便問了一句,那美人是誰。龍勒波便說了她的名字,我隻覺著這名字也甚是動聽,龍勒波又說可以安排她來陪寢,嗬,我當時喝了幾杯酒,倒也有些心動,便沒拒絕。”
“哼……”薛放抿唇,仿佛牙疼般地咂了一下嘴。
狄將軍終於睜開眼睛掃了掃他:“彆忙,等宴席過後我的酒醒了幾分,就問起手下木桃葉的來曆,才知道她原來已經嫁了人了。我狄某人到底還並沒有輕賤到連□□都要強占的地步,便立刻命人去告訴龍勒波不可為難那女子。”
薛放意外:“當真?”
狄聞道:“木桃葉雖然難得,但天下美人何其之多,以我的身份地位,要什麼樣的不得?而且她是擺夷女子,我本就不願碰外族女子,酒醒後更後悔了幾分,聽說她嫁了人還有了子女,那又何必?十七,你難道覺著我真饑不擇食到那種地步?對了,據說他家裡還有人在,木桃葉倘若真的陪寢,他們家中之人肯定知道些眉目,你不如細問之。”
薛放揉了揉下頜:“那你方才說你也有責任是何意?”
狄聞垂眸:“我明知道龍勒波他們四人並非善類,但他們在本地根深蒂固,當時為了瀘江的安穩,所以隻能行籠絡的手段,而他們四人為了討好於我,看我青眼於木桃葉,必定會去為難木桃葉一家……他們家後來生出的那些事,我想多多少少,也跟我最初那一點起意脫不了乾係吧,要知道我畢竟是羈縻州的巡檢司大將軍,轄下生出此等慘事,豈能完全與我無關。”
薛放琢磨片刻:“那麼,您隻見了木桃葉一次呢,還是……”
“僅隻一次。”狄聞甚是篤定。
薛放籲了口氣,回頭看向門外。
狄將軍驀地抬眸,整個人也微微坐直了幾分。
門口處,狄小玉扶著韓青,正站在那裡,看韓青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經都聽見了。
“你剛才所說,都是真的?”韓青問道。
“原來……”狄聞已經下了地,他低頭看著韓青:“我今日才知,你恨我。”
韓青道:“在人頭穀的時候,他們說過這件事你也參與其中。”
狄聞仰頭,他長籲了口氣,眉峰皺蹙:“自從我收留了你,教你認字、武功……看你在巡檢司內一步步到如今,我膝下無子,早已把你當作半子,我是什麼樣的人,難道這十三年來,你竟不知道?你相信那些人的話,不信我?”
韓青的目光閃爍。
這些年來,韓青也曾猶豫過,狄聞收留了他,待他如子,毫無保留。
韓青覺著狄聞未必會乾出那種事,畢竟這些年他明裡暗裡觀察,狄聞並不是個貪好女色之人,雖位高權重,但從不以勢壓人,軍民有口皆碑。
可韓青始終記得人頭穀中所聽所見,始終過不去那坎兒,仿佛相信了狄聞……就背叛了自己阿爹一樣。
所以隻能讓自己恨他。
狄小玉走到他身後:“青哥。”她眼中含淚,咬緊了嘴唇,咬的快要出血。
雖然向來不太在意巡檢司的事,可是此番韓青犯下如此大罪,已經是死罪難逃,狄小玉深知。
狄聞久久沒有說話。
薛放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終於他轉身往外走去,出了精舍的門,見斧頭正呆在門口:“十七爺!剛才狄將軍的近侍把這封信給了我。說是京內府裡來的信。”
薛放意外,接過來一把撕開。
他囫圇吞棗飛快看完,口中喃喃,最後終於把那信揉成一團扔回給斧頭。
斧頭趕忙接住:“十七爺,信裡說什麼?是不是讓您儘快回去?”
薛放不理會,負手往外而行,正走到院門口要邁步,冷不防外頭有人也正上來,兩下驀地撞在一起。
那人身形一晃,幾乎給撞飛出去。
薛放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對方的肩:“忙什麼你……”
話未說完,他看清楚被撞得人正是楊儀。
望著眼前這張蒼白的臉,因為受驚,她的雙眸顯得格外的黑,一如他夢中所見。
一股奇怪的酥麻從後脊嗖地爬起,薛放猛將手撤離。
楊儀本就正向後傾倒,被薛放一鬆手,她立足不穩連連後退,幸虧她身旁跟著的是隋子雲,從後在她腰間一攬:“小心。”
等兩人站穩回神,身旁一陣冷風。
原來是薛放一聲不響地跳過門檻,頭也不回地消失無蹤。
斧頭目瞪口呆,叫了聲十七爺,趕忙追著去了。
隋子雲甚是內慧,眼中浮現淺淺笑意。
楊儀卻扭頭看著薛放離開的方向,疑惑地:“旅帥……怎麼了?”她總算咂摸出了一點彆樣的味道:“他、他是……”
先前薛放一旦得閒必會見她,一旦見她必會親親熱熱說上半天的話,那種談笑無忌,親和趣致,令楊儀都覺放鬆。
可是現在,楊儀迅速回想,從中彌寨的清晨,到先前瀘江邊上的策馬,再到方才……
若說前兩次是不經意,那剛剛,他明明是先握住了她的肩膀,然後在看向她的臉後,才猛然放開了的。
當時他的表情就好像是……誤碰了什麼、比如見血封喉的毒箭木汁液之類有大毒的東西。
那著急逃離的模樣,似乎是急著去洗手免得毒液入骨。
楊儀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問隋子雲:“旅帥莫非是在避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