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勢不妙, 屠竹飛跑過來。
薛放不用他,自個兒把楊儀扶抱著,腳不沾地回了房中, 又叫弄熱水拿藥。
屠竹趕忙去把在涼著的藥端過來。
薛放握著楊儀的手, 隻覺著又僵又冷,且又抖的跟篩籮一般:“你究竟……”他膽戰心驚欲言又止, 把藥接過來要喂她。
“旅帥……”楊儀喘息不過,掙紮著起身指著門口,竟是示意他出去。
薛放道:“你這個樣子身邊沒人?那怎麼成?”
“我、無事……”楊儀擺手:“叫我安靜些。旅帥……”
最後一聲帶了幾分乞求之意。
薛放不忍凝視她的神情, 隻得把藥放下:“你、趁熱喝了它。”
他不再為難,起身帶了屠竹出門, 想了想,把門扇帶上了。
兩人沒有立刻離開,屠竹擔憂地看看緊閉的門扇,又看向薛放:“旅帥, 先生怎麼了?”
薛放的眼角有點泛紅, 低低地他說:“我要知道就好了。”
屠竹張了張口:“我從未見先生這樣,就連先前淋了雨也沒這般嚇人。”
“誰說不是。”薛放依舊低聲, 說句不怕犯忌諱的話,——方才在跟俞星臣狹路相逢那時候, 在他眼裡,楊儀的臉色簡直是死人一樣的白。
一定有什麼是他所不知道的。而這症結就在俞星臣身上。
薛放有一種預感,他所以為的仿佛謎團般的楊儀的過去, 解開的症結, 也許就是那個他看不順眼的俞家三公子。
一跺腳,薛放往外走去,正見斧頭帶著豆子跑來:“十七爺, 我來回找人,你怎麼又跑到這兒了?”
薛放不理他,斧頭道:“你可見過那個京城來的欽差了?他可認得我呢,起初我沒想起來,方才……一下子想到哪見過他了。”
薛放僅僅“嗯”了聲。
斧頭才不管他,自顧自道:“就是在楊家啊,那次他們楊家長房大爺做壽,他不是當場獻了一首詩嗎?大家都沒口子的稱讚。連二姑娘都還藏著他的詩呢,不過那幾個字,就寶貝一樣。”
薛放正要出門口,聞言看向斧頭:“二姑娘?”
斧頭白了他一眼:“就是甯姑娘啊,那天她房裡的嬤嬤叫我進去吃糕,我看到她的桌子上就放著那張紙,我好奇看了眼,認得第一句‘堂前、什麼丹桂’……後來甯姑娘的丫頭新茶就把我拉走了。”
薛放略一想,搖頭。
斧頭說道:“聽說京內好些高門大戶的沒出閣的女孩兒都喜歡他的詩呢,甯姑娘自然也是喜歡的。十七爺,你不如也學學作詩吧。”
薛放不言語,鼻子微微一抽,就像是狗要發怒前的一點皺起,顯然是不敢苟同。
房間門之中,楊儀並未去喝藥。
她慢慢地倒在竹榻上,蜷縮了身子,雙手緊緊地扣住臉,無聲地嚎啕起來。
之前說過,楊儀來到羈縻州是有個緣故的。
她前世跟著母親顛沛流離,後來被楊家接了回去,一直都在院中養病。
她本就倦怠了那些手沾血腥時刻憂苦的日子,倒也好,可習慣了跟母親相依為命如今隻剩下她自己,偌大楊家,毫無歸屬感。
這種種交織,讓楊儀對於自己的生活毫無期盼,也隻是過一天是一天罷了。
想來她最風光的那段,大概就是嫁給俞星臣的時候,從跟俞家結親的消息傳出來,似乎才有人想起在楊家還有個“大小姐”。
對於眼前一片灰茫的楊儀而言,俞星臣顯然是難得的一抹亮色,仿佛是上天恩賜。
所以才單純的以為,苦儘甘來,天意自有安排。
楊儀對俞星臣自然是感激大於愛意,她把他當做“恩人”,或者“救星”,大過於夫君,兩人可謂“相敬如賓”。
因此楊儀也願意為俞星臣做儘所有,包括她明知自己的體質不適合受孕,但是在極度渴求之下,她還是冒險給自己施針,服藥……千辛萬苦,終於才有了那個來之不易的小生命。
她小心翼翼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幸福,最後,都被他們無情的揚塵了。
如何能夠不恨。
這恨跟痛幾乎快把她整個人都撕碎了。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
屠竹來看了幾次,屋內並無動靜,也沒有燭光亮起。
忽地是斧頭從外來到,一看房門緊閉屋內漆黑,便道:“楊先生還沒出來?”一下午他也跑了好幾趟。
屠竹道:“我先前叫了幾次,都不答應,後來我正想進去看看,先生卻出了聲,叫我不用管他……他要好好睡一覺。”
斧頭眨巴著眼道:“這楊先生的身子實在太弱了,叫我說,得找個極好的大夫給他看看,多用點人參、蟲草,靈芝,再什麼雪蛤,魚膠,燕窩之類的補品,好好調養或許還可以見強,就這樣整天東奔西走,給這個看頭給那個醫腳,就這麼操勞,幾時能好?”
斧頭因沒見過楊儀當時回來時候那情形,年紀又小,隻當她是身體的緣故。
屠竹因為是目睹過的,猜到興許另有緣由,隻是不便說。
他們兩個就站在屋簷下,看著屋簷頂上時不時掉下的積存的雨水。屠竹問:“對了,旅帥呢?”
斧頭道:“啊,你一提我想起來了,木亞老爺子,帶著佩佩姑娘走了……”
“啊?”屠竹很吃驚。
斧頭道:“大概是因為將軍把韓青的屍首水葬了,所以他們兩個多半是恨著狄將軍,又或許是沒有想頭了,竟瞞著人悄悄地離開了。”
“可是這一老一少……”屠竹很擔心。
斧頭道:“你彆急,聽我說完,戚峰聽說後已經趕忙去追了。”
屠竹鬆了口氣:“叫我說還是把人追回來才好。旅帥一起去了嗎?”
“本來是要去的,”斧頭皺著眉:“可臨行前,聽一個人說,那位俞大人竟然去找過木亞跟佩佩,似乎是在問他們韓青的事情……旅帥就冒了火,衝去找俞大人了。”
屠竹色變:“這還了得?你還在這裡安穩坐著?弄得不好是會出大事的!那、那俞大人可不比彆人,他可是欽差,弄壞了他,朝廷那邊是交代不過去的。你告訴了狄將軍沒有?”
斧頭道:“我可攔不住十七爺。放心吧,早有人飛報將軍去了……他們這些神仙打架,我小胳膊小腿的可不能靠前,萬一被摔飛了呢。”
屠竹啼笑皆非:“你就不擔心你們十七爺吃虧?”
斧頭道:“誰吃虧他也吃不了虧,還有啊,那位俞大人,其實跟我們家裡多多少少有點關係的,應該不至於怎樣。”
“什麼關係?”屠竹忙問。
斧頭道:“我先前在京城內楊家見過他……他跟楊家長房的大爺二爺都極好,連二房的登老爺都對他青眼有加呢。我們家裡跟楊家稍微沾親帶故,故而這麼說。”
“哪個楊家,太醫楊家?”屠竹試探問。
“當然,還有哪個楊家?”
“可是這跟旅帥有何乾係?”屠竹又問:“你剛才又說沾什麼親?”
斧頭偷笑:“你不是京內的人,當然不知道。我悄悄地跟你說,楊家跟我們侯府有一點淵源,二房登老爺的夫人家裡的一位祖奶奶跟我們侯府的太奶奶是姊妹,所以拐彎算起來,我們十七爺跟楊府的二姑娘還有一層表親關係。而且登老爺很喜歡我們十七爺,還說過要讓十七爺當他們家女婿呢。”
事關薛放的私事,屠竹覺著新奇,聽得入神:“楊家有幾個小姐?”
“一個,”斧頭回答後,突然想了想:“不對,是兩個。”
屠竹驚訝:“到底是幾個,你怎麼連幾個小姐都記不清了?”
斧頭道:“不是我記性不好,委實是這楊家的情形有點複雜,外頭的人……大多不知道他們家還有個大小姐的。我才也一時忘了。”
屠竹果然不懂:“怎麼個複雜,你快說。”
“這楊家有太醫楊家的稱呼,祖先在太醫院做過院首的,十分顯赫,滿朝文武都對他們家很是恭敬,”斧頭說起京內的事,如數家珍:“近來雖有些人才凋零,但二房的登老爺早先年輕時候,卻是被寄予厚望的,據說他是最有可能重現楊家榮光的人,就是說以他的醫術,將來或許可以坐上院首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