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道:“不然呢。雖說時不時會有腹痛,但這近十年來,將軍亦無大症候。”
楊儀道:“隻怕眼下就有個大症候。”
胡大夫一愣:“哦?你說。”
楊儀道:“我先前針刺將軍手臂腸經穴道,將軍並不覺如何,但如果隻是氣症,腸經必有感應。我再刺腹部穴道,到神闕之時將軍才有反應,將軍的腹部微鼓,正如先生所說乃是氣塊凝結,但真正讓他腹痛難忍的,另有異物。”
“異物?”胡大夫驚疑地看著她:“你彆是說將軍的腹中……”
在場眾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符琪跟狄聞雖非大夫,卻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若是臟腑生變,那可是極其凶險,回天乏術。
“非是如是……”楊儀打住,看向狄聞:“我有一方,但沒有十足把握,不知將軍……”
狄聞方才那麼一疼,冷汗滾滾,剛才又以為自己是不治之症,如今聽是峰回路轉,便抬頭對上楊儀的眼睛:“你要如何。”
楊儀道:“若我說要剖開將軍的肚子……”
胡先生怒道:“楊易!”
狄聞微微眯起雙眼望著她:“然後呢?”
楊儀看他這般鎮定,才一笑:“玩笑罷了,不必開膛破肚,隻需要一副藥。”
狄聞徐徐籲了口氣:“我的病有望了。”
符琪卻還有點遲疑:“將軍為何如此說?”
狄聞道:“楊先生極少玩笑,如今能說笑,可見他必有幾分把握。”說了這句,他對楊儀道:“你想如何,隻管放手做罷。”
楊儀叫取筆墨,飛快地寫了一副方子,交給符琪。
胡先生湊上來細看,越看臉色越是詭異:“這、你……”他看看方子又看看人,不知要說什麼。
符琪忙命人去拿藥。
楊儀見狄將軍不留意,便走到符琪身旁,低語了幾句。
符琪臉色詭奇,卻還是點了點頭。
胡先生並未等在這裡,看過方子後便出去了。
狄聞靠坐在太師椅上,望著楊儀:“有什麼不便告訴我的麼?”
楊儀道:“知道將軍乃堅毅之人,若是要緊的話,在下不敢隱瞞,將軍放心。”
狄聞笑了笑:“那好,我便不打聽了。都交給你便是。”
楊儀十分欣賞狄聞,按理說如此人物,必定疑心甚重,未必就輕信如她一般名不見經傳的大夫,但他竟絲毫不疑。
狄聞卻停了停:“我能否問一件事,天下之大,你為何會來羈縻州?此處可不像是你這樣的人能來的。”
楊儀垂眸:“之前有個人跟我說過,羈縻州的景色天下第一,是彆處見不到的。故而想來見識見識。”
“那個人,一定是對你而言極重要的。”
“是,就算我不想承認,她也確實……是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楊儀輕聲,眼神悵然。
狄聞籲了口氣:“聽說,先前十七在江畔大鬨,是你攔住了?”
楊儀倒是忘了這件事:“並非隻是在下之故,旅帥知道何為輕重,也不是故意要跟親衛們動手,不過……”
“我並未怪他,”狄聞笑了笑:“你倒是隨時都為十七說話。”
楊儀低頭。
狄聞道:“我先前一直擔心十七,他的性子太烈,你知道,過剛易折、強極則辱的道理……不過現在我倒是放心了。”
楊儀看向狄聞。狄聞道:“看樣子你不僅能治病,還能治人的心。”
“將軍……”
狄聞道:“也該有人來束縛著十七了,倘若叫他自己亂闖亂撞,撞到好的,倒也罷了;萬一撞到不知哪裡去,給迷遮了眼,要麼當了彆人的刀,要麼當刀,刀了彆人……你大概不懂這話。”
這話,跟前世的情形不謀而合。
楊儀悚然,仔細看向狄聞麵上,確信他不是話裡有話。
狄聞微笑:“比如今日,若不是你及時攔阻……嗬,如今隻怕未知如何。到底要有個能導引他上坦途的人才好。”
楊儀心驚肉跳:“將軍這話……”
狄聞輕輕咳嗽了聲,忽然湊近楊儀:“他們都說,我把韓青水葬了,太不近人情,難道,連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楊儀望著他深沉內斂的眸光,突然驚怔。
之前楊儀給狄聞看診,他的親信入內稟告。當時她粗枝大葉地以為往後退兩步就行了,可當聽見狄將軍跟近侍斷斷續續的話後,她才覺著自己是魯莽了。
事後,楊儀還頗為自責過。
但是現在看著狄將軍的眼神,她突然意識到,身為羈縻州一手遮天的人,狄聞是何等城府的人,又怎會出那種紕漏,不叫她退避就罷了,說的話竟還能讓她聽見……
她的眼前又出現江畔擔架上那隻掉出來的手,以及在囚室內那滿地的血漬。
那麼多的血,跟韓青身上的刀,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所以楊儀並沒有靠前,自然也未曾檢查過。
原來從始至終,狄聞都是故意的。
故意讓她聽見那些話語,因為狄聞清楚薛放一定會去攔阻,而在那個時候,一定需要有個人勸住薛十七郎。
因為假如真的讓薛放把“韓青”的屍首攔下的話,大家就會發現,那根本就不是——韓青!
“將軍……”楊儀微微傾身,簡直不敢相信。
原來這一切,竟都隻是狄聞的一盤棋?
狄聞長籲了聲:“他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也算是欠了他的,索性做一個局了結此事。不過此事你不必告訴十七,這畢竟不是什麼光耀正經的事,我自己弄臟了手不打緊,不要叫十七也背負徇私之名。”
楊儀沉默良久:“可將軍何必大費周章,隻說埋葬了便是。”
“埋了,也可以挖出來的。”
“誰人會去追究一具屍首?”
狄聞一笑:“至少,京城內來的那位俞大人會。”
楊儀驚愕:“俞星臣?他會如此計較?”
“說來也怪,他乍到就跟我問起韓青,並追問他的屍首,就好像……非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狄聞不明白,但他幸而有先見之明,搶在俞星臣之前行動。
從那夜薛放派人回來,稟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後,狄聞就已經有了決斷。
他得保全韓青,哪怕逆天。
其實早在隋子雲派人來說俞星臣將到之前,狄聞就接到京內密信。
他知道兵部派了人來,隻是不知究竟為何。
但他畢竟也是浸淫官場幾十年的封疆大吏,一種直覺,讓他要儘快了解韓青的事,把此事收拾的叫人無跡可尋。
廣場上的柴火本是“毀屍滅跡”,誰知天公不作美,於是隻能“水葬”。
幸而他搶先了一步。
雖是如此,狄聞仍是不解為何俞星臣竟對韓青的事格外上心。
終不成真的隻是為向兵部交代。
狄將軍想不通的,楊儀卻很快想通了。
韓青,前一世的西南王。
他最後的背刺,對於某人而言可是難以忘記的吧。
“已經叫他們把藥熬上了,再等半個時辰便可。”符琪入內,有點忐忑又有點期待。
楊儀起身退到旁邊。
她心驚,因為她終於意識到,俞星臣這次前來,隻怕跟楊甯脫不了乾係。
明明先前薛放已經提醒過,那些殺手是京內來的,她居然還是如此懵懂,毫無提防。
現在她已經跟俞星臣碰了麵,並且絲毫沒有自控地針對了俞星臣,這簡直像是自揭身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