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至少數百近千,一隊隊排的很整齊,原先大概是在宅院的外牆旁邊,此刻正陸陸續續撤離,看方向,東南西北竟自都有。
這些人卻並不是巡檢司的官兵服色,都是尋常打扮。
顯然,這是昨夜大掌櫃說的,調集而來的周圍數鎮的馬幫之眾。
楊儀看到這個規模,想起黎淵說的馬幫一三十萬幫眾,此刻才逐漸信了。
正自驚訝觀望,忽聽見熟悉的汪汪之聲。
她忙轉頭,卻見晨曦之中,一隻黑狗正搖頭擺尾地向著她奔了過來。
“豆子!”楊儀驚喜交加。
而在犬隻之後,一個半大身影邊跑邊向著楊儀招手:“先生,先生!”
斧頭跟屠竹兩人,原先是去了雲陽的,誰知楊儀正出事,雲陽如炸了鍋。
他們正焦急,還好永錫鎮這裡傳來消息,當下也是天不亮便往此處趕來,正好趕在隊伍開拔之前到了。
豆子撲入楊儀的懷中,儘情撒歡,斧頭雀躍片刻,又問:“我們十七爺呢?”
楊儀覺著豆子越發胖了,剛才一撲,幾乎把她撲倒,她忙著道:“在裡頭跟周旅帥說話吧。”
屠竹對楊儀道:“先生以後可彆撇下我們了,叫人牽腸掛肚的……昨兒晚上多虧豆子領路,不然摸黑往這裡來,怕要掉到溝穀裡去了。”
小彆之後情更切,楊儀很是喜歡,也不多想便隻管點頭。
正斧頭嚷嚷要去找薛放,屠竹也想著去給薛放請個安,忽然有一名侍從走來:“屠哥哥。”
他向著屠竹行禮,把手中抱著的一個包袱送上:“正好您來了,這是旅帥先前換下的衣物,就交給您了。”
這若沒有前科,屠竹自然不會多心,可此時看到這一包……心中竟隱隱地有一股不祥之感。
楊儀瞥了眼那包袱,轉頭看向彆處,這時侯卻聽見前方門口道:“旅帥出來了。”
她心頭一慌,竟本能地倒退了半步,將身形隱匿在了馬車之後。
恰在這時,那馬幫的大掌櫃因來送彆,問起:“楊先生不知何在?”
楊儀隱隱聽見,決心不露麵。
屠竹以為她沒聽見,在旁邊提醒:“先生,有人找你。”他的聲音不低,彆人不說,薛放肯定是聽見了。
楊儀深吸一口氣,若無其事地自馬車後走了出來。
薛放飛快地瞅了她一眼,竟沒有出聲招呼,而隻是拿手指輕輕地撓自己的鼻梁。
倒是周高南高聲:“楊先生,彆著急走,咱們還沒道彆呢。”
楊儀隻得邁步過去,行禮道:“周旅帥。”
此刻永錫鎮的大掌櫃含笑道:“昨夜沒幫上什麼忙,反而勞煩了楊先生給我們這些兄弟治傷看診,實在過意不去。”
楊儀沒想到他這樣客套:“哪裡哪裡,若不是因為我,眾位也不會被連累受傷。”
“實在不敢這樣說,當著薛旅帥周旅帥的麵兒,沒得叫我們慚愧,”大掌櫃欠身,越發和氣地,“如今臨彆,我們這裡也沒有彆的,隻聽說楊先生會製藥,我們櫃子上又有幾樣藥材,他們不會用,所以一直沒動,白放著也是糟踐了,楊先生若不嫌棄,不如帶了去,若以後也能救人性命,也是功德造化,豈不比在這裡白瞎了好麼?”
他雖是正對著楊儀說話,但目光時不時悄悄地打量薛放的反應。
卻見薛旅帥並沒留意此處,而像是被前方那大牌坊吸引住了一樣,歪頭隻顧打量。
藥材這種東西,多是草木之物,除了一些有講究放的越沉越好的,其他的,放個兩三年便是極限了,再往下就藥力散儘,成了枯朽無用之物。
楊儀很知道這個道理,又聽他說的懇切,當下並未十分推辭,道謝之後接了過來,斧頭快手快腳地幫她拿了。
於是眾人告彆,周高南帶人往西,薛放帶人往東,大掌櫃同眾人一直送出了鎮子。
馬車之中,楊儀撫摸著豆子,聽外頭斧頭似乎在唧唧喳喳地跟薛放說話。
屠竹坐在外頭的車轅上,便問楊儀雲陽縣的情形。
楊儀撿著幾句跟他說了。
屠竹說道:“我們昨兒本就打算到雲陽彙合,才啟程,那位俞大人突然到了,我聽狄姑娘說,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楊儀笑。假如俞星臣知道給人比做黃鼠狼,不知是何等表情。
屠竹看看前頭,便掀起車簾,壓低了嗓子又說:“我們臨行前,隋旅帥特意吩咐,叫我催促旅帥儘快回酈陽去,他覺著俞大人來意不善,叫旅帥早做打算呢。”
楊儀點頭:“旅帥知道了,放心。”
屠竹才笑道:“我們昨兒撲了個空,又聽說先生有事,實在嚇得不輕,還好有驚無險。”
兩人說了幾句,楊儀忽然想起大掌櫃送自己的那藥匣子,先前她捧著不算很重,倒不知是些什麼藥。
從瀘江所帶的藥幾乎都用上了,也是時候該再造一批,不知這兒有沒有什麼可用的。
楊儀起身,將那匣子搬了過來,將外頭包袱打開,裡頭是個花梨木雕花的很精致漂亮的盒子,金燦燦的鎖扣。
楊儀本以為是黃銅的,但那光澤卻顯然不像,她有點驚疑不定:難不成這是金子做的鎖扣?
可,如果連匣子上的鎖都是金子做的,裡頭的藥材是……
楊儀坐直幾分,慢慢地將盒子打開。
驀地,楊儀深深呼吸。
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株褐紅色極厚實而有光澤的大靈芝,足有一掌之長,靈芝是補氣安神的聖品,楊儀從醫以來,彆說是這樣大而難得的,就連小靈芝都未曾見過。
似這樣的大靈芝,隻怕千兩銀子也難得。
楊儀錯愕,早知道是如此的重禮,就不該那麼輕易接了,她還以為是些尋常的藥材而已。
不料正發呆,突然看到這靈芝底下似乎還有兩格,楊儀試著抽動,卻並不是抽屜格。
她想了想,把上頭的靈芝往上一抬,這卻對了路,原來這是階梯格,上麵的靈芝格抬起,下麵的兩層一一展露在眼前。
楊儀呼吸都要停了。
第一層的,竟是一支足有兩指寬的野山參,看光澤,個頭,其價值絕對不比頭一層的靈芝差。
但是第三層就更令她震驚了,起初她甚至不認得那是什麼,是一支跟枯柴爛木頭似的烏黑之物,一端寬,一端細而尖銳。
楊儀小心翼翼拿出來,打量了半晌,突然靈光一現:“犀角!”
古詩雲: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裡須長劍。
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
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楊儀顫著手,用力拍了拍車壁。
屠竹忙問:“先生何事?”
楊儀道:“那位大管事的給的藥材,我受不起,你告訴旅帥,叫人把它送回去吧。”
屠竹道:“人家誠心誠意給的,做什麼送回去?”
“你不知道,這太過貴價了,這……”楊儀看著重新被自己包好的匣子:這些加起來,一萬兩銀子都難說,怪不得盒子的鎖扣都是金的。
楊儀道:“這怕不是給我的。”
昨晚上她確實忙著救治過受傷的馬幫弟子。但若大掌櫃真的給了她些尋常可用的藥材,她必承情,也願意接受。
但是這些東西……彆說給她,就算是進貢給皇帝都也是拿得出手的。
那大掌櫃的哪裡是感激她,隻不過是借花獻佛,明著給她,實際上是給薛放的。
屠竹聽她說的鄭重,隻得跳下地,忙著去找薛放。
很快,馬蹄聲響,向著此處奔來。
昨夜那樣尷尬,楊儀本想能避免跟薛放照麵就避著點,此時也顧不得了。
車窗外,薛放道:“怎麼了?”聲音倒像是尋常。
楊儀撩開簾子:“馬幫的那位大掌櫃的,給的東西太過昂貴,加起來可逾萬金了!這不是給我的東西……”
“誰說不是給你的,人家不說的很明白麼?”薛放回答。
楊儀道:“旅帥你怎麼不懂,這分明是給你的……無端承他這樣的情,你不覺著可疑麼?萬一將來他拿這個要挾你……”
她的擔心原本有理。
薛放聽到這裡,笑影乍現。
楊儀一怔。
薛放望著她,含笑點了點頭:“這點東西算什麼?就算比這個更貴十倍的也受的起,我雖不稀罕,但是他一點心意,既然已從他手裡接了過來,你隻管拿著就是了。”
楊儀見他撥馬要走,忙扒住車窗叫道:“旅帥!”
薛放在馬上回身。
目光相對,楊儀看著他陽光下越發熠熠生輝的鮮明眉眼,突然又想起之前兩人那樣相對時候的情形。
她一瞬間忘了自己該說什麼。
薛放喉頭動了動,終於道:“彆小家子氣,不管是什麼好東西,隻要你能用得上……那就使得。”
他說完後,輕輕一夾馬腹,向前去了。
楊儀愣愣地,半晌回神,看著旁邊那匣子,歎道:“下次若還有人送東西,定要先打開看看是什麼。”
將近正午,漸漸熱了起來,楊儀在車內含了一顆臘梅丸,掏出帕子輕輕地擦拭額頭的汗。
豆子在車內呆不住,便跑了出去,時不時在隊伍之中穿梭。
正行至一處綠蔭路,兩側高樹搖曳,林蔭森森,時有鳥鳴。
豆子扭頭看著前方的樹林深深,突然仰頭狂吠了幾聲。
隊伍前頭,薛放一抬手,身後眾人陸續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