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發現車隊停了, 一怔。
據她的經驗看來,車隊突然在荒郊野外停下,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何況豆子的叫聲也越發的激烈了。
她忙撩開簾子往外看。
前方路上, 豆子一邊叫一邊往後退。
它雖是狗子,但生性勇烈,此時卻顯出了本能地畏懼。
路邊的叢林中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矮樹跟草叢被什麼東西碰開似的向著兩邊歪斜。
馬兒們似乎也感覺到異樣, 連薛放胯/下的那匹烈性的白馬都開始躁動, 四蹄在地上不安地踩踏著。
士兵們也察覺了異樣,不等吩咐,紛紛拔刀出鞘, 嚴陣以待。
薛放人在馬上, 看的遠些, 依稀瞧見草叢中有一道有些斑斕的影子。
十七郎臉色一變,立刻道:“快向後退!”
可是現在退顯然已經晚了。
伴隨著一聲令人恐懼的低低咆哮,有一道影子不緊不慢地從草叢中走了出來。
此時薛放一馬當先, 擋在路中間兒,其他的侍衛士兵們先前因聽見他的吩咐, 已經退出了一段去。
當看見這野獸突然露麵, 每個人都變了臉色.
有幾個忠心的侍衛看見薛放仍未退, 本想趕到他身邊,誰知他們座下的馬兒都已經嚇壞了,紛紛地要調頭往回跑。
一時騷亂,大有人仰馬翻的架勢。
前方路上踱出來的,竟是一隻碩大無比體格彪壯的老虎,本來在山野中遇到猛獸已經夠驚人的了,何況是百獸之王。
但讓所有人都越發駭然的是, 這隻老虎,竟然不是尋常的黑黃之色,而是一隻白老虎!那充滿了威懾力的黑色條紋在白色的毛皮上格外打眼,顯得又壯麗,又駭人。
楊儀起初不知怎樣,當聽見那低低的咆哮之時,才覺悚然,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招呼薛放快逃。
探頭向前,楊儀輕易地從許多士兵將官中看見在最前方的薛放,他胯/下的馬兒正自躁動,不安地原地打了個轉。
此時薛放跟白色老虎的距離,隻有大概不足十丈距離,隻要那老虎願意,幾個起落就能撲到此處。
薛放回頭看看隊伍,忽然看見楊儀從車窗口探了大半個腦袋,正瞪大了眼睛向這裡打量。
十七郎皺眉,即刻向她一揮手,顯然是示意她不要露麵。
楊儀把那聲喚忍在唇邊,因為她不知道此時張口會不會適得其反,萬一引得那老虎暴起,豈不是反而害了薛放。
薛放濃眉緊鎖,雙眼死死盯著老虎,他一手握著韁繩,另一隻手探到自己的馬鞍旁,去拿掛在那裡的弓箭。
他當然知道路遇猛虎,凶多吉少,而且他身後又有這許多人,稍有不慎,傷亡慘重。
這簡直比上陣廝殺還要凶險。
薛放悄悄地將弓箭摘下,橫在身前。
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那隻猛獸,暗中鬆開握韁繩的手,開始張弓。
但他隻一動,那白老虎就仿佛察覺了似的,向著此處揚首,低低的咆哮了聲。
薛放急停手,捏了一把汗。
白老虎已經上了官道,昂起碩大的頭顱,向著薛放的方向嗅了嗅。
然後,它仿佛發現了目標,竟調轉身子,不偏不倚地往這裡走了來。
薛放的心都揪緊,喉結頻動。
“旅帥……”
“旅帥!”
身後的侍衛們焦急地呼喚,有人跳下地。
這些侍衛們本是最為忠心、肯為薛放而死的,但眼見那隻奇異猛獸一步步逼近,卻都忍不住膽寒腿軟,竟無法踏前一步。
這倒不是膽小,而是身體的本能,人對於猛獸的天生的恐懼。
畢竟人人都知道,打虎的武鬆隻有一個,且在傳說裡,可山林中被猛獸襲擊咬死的人卻非虛的,且數不勝數。
前方,薛放低眉盯著那逐漸靠近的白老虎,咬牙喝道:“都退後!”
令他意外的是,這隻老虎並沒有用慣常捕獵的方式向著這裡狂撲,而是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就仿佛是在此處散步,而不是來捕食。
薛放把心一橫,將弓箭張開,猛然對準了白老虎。
他心裡有數,就算他箭法入神,運氣好正中老虎的眉心或者眼睛,那老虎一時也未必會死,何況假如老虎飛奔起來,那他瞄準的機會少之又少。
雖猜不透這老虎為何走的如此之慢,但這顯然是個射殺它的最好機會。
“吱吱……”弓慢慢地被張到最大。
薛放盯著那白老虎,一滴汗在他眉端凝聚。
老虎越來越近,九丈,八丈,六丈……
隻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發箭。
按距離算來,也該動手了。
可不知為什麼,薛放望著那奇異的白虎,竟遲遲地沒有射出第一箭。
“旅帥……”身後眾將士也都緊張地窒息,眼睜睜看著這幕,有人盼著薛放將那老虎一擊斃命,有人擔心此舉非但傷不到老虎,反而會惹怒它。
就在一人一虎的對峙中,薛放猛地一咬牙,竟慢慢地將箭放下了。
而就在他把箭簇對準地麵的瞬間,那隻白老虎竟也停下了腳步。
來不及讓所有人反應,它突然趴在了地上。
這個動作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吼……”白老虎低吼了聲,好整以暇地舔了舔爪子。
薛放在馬上,也是看的十分意外,方才他察覺這老虎似沒有傷人之意,這才果斷地把箭放下,卻沒想到這老虎竟直接趴倒。
“你這廝、想乾什麼?”他沒敢完全鬆懈,手上扣著的弓箭尚未放開。
萬一這老虎突然暴起,也有個準備。
白老虎晃晃腦袋,又吼叫了聲,聲音不大,仿佛是在回答薛放的話。
薛放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恨隻恨自己不懂老虎的話。
白老虎左顧右盼,又昂起頭,向著薛放的方向猛地嗅了嗅。
一雙跟普通老虎不同的藍色眼珠兒,定定地看向薛放身後的某個方向。
然後,忽然地,白老虎就地打了個滾兒,露出了自己柔軟的腹。
薛放簡直震驚,差點手滑把弓箭射了出去。
身後的將士們也都目瞪口呆,不知這到底是在乾什麼。
白老虎肚皮朝天,在地上扭了扭,雪白的毛皮上滾上了泥塵跟草葉。
扭了兩下後,它又向著這邊看了過來,似乎是在期盼什麼。
薛放苦笑:“你想乾什麼?難不成如今老虎捕食,都懶得去追人,是想叫人到你跟前,送到你嘴裡?”
就在這時,薛放聽到楊儀的聲音:“旅帥……”
薛放大驚,回頭,才看見楊儀不知何時已經下了地。
“回去!”薛放嗬斥。
而白老虎望見楊儀的一刹那,脖子似乎伸長了些,它翻過身來。
這讓薛放簡直出了一身冷汗,他低吼:“你彆過來。”
楊儀被他嗬斥,猛然止步。
那隻白老虎盯著薛放,卻忽然揚首,“嗷……”地長吼了聲,跟猛獸那充滿殺氣的吼聲不同,這一聲,聲調悠長,帶幾許蒼涼,倒像是在傳遞著什麼東西。
薛放怔住。
白老虎重翻了個身,這次它竟是探頭向著肚子上舔了過去,薛放凝眸,突然發現白老虎的肚皮上似乎有一處異樣,微微凸出,而且那邊的毛皮仿佛都給啃咬的七零八落,似有血跡。
他看的分明,回頭看看楊儀,又看向白老虎,驚道:“你……該不會是來找大夫的吧?”
而就在薛放說完這句,那白老虎昂頭,又短促地吼了聲。
這簡直如同是心有靈犀的回答了。
雖然這老虎的表現“無懈可擊”,好似真的有求於人,但薛放豈會輕易相信會有這般通人性的猛獸。
何況他更加不能拿楊儀的性命來冒險。
薛放命隊伍再次後退。
他看看那攔路虎,吩咐士兵去另外探路。
當然,如果這老虎識相,過會兒走了自然最好。
誰知,白老虎顯然沒有要去的意思,甚至見薛放他們往後退,它竟爬起來,又跟著亦步亦趨靠近,隻是很有分寸地沒衝到人跟前。
隊伍眾人從最初的驚魂不定,到現在,已經都給這老虎吸引了過去,不知它到底要乾什麼。
眼見日影都高了,探路的士兵還未回來,眾人都熱的擦汗。
薛放咬牙:“你這該死的……莫非是找人訛詐來了。”
他回頭,見楊儀坐在馬車旁邊,一張臉也給曬的微紅。
薛放把心一橫,將弓箭丟給侍衛,把靴筒裡的匕首抽出來,斜插在腰間,便往白老虎身邊走近了幾步。
身後眾人忙喚他,楊儀更是緊張地往前奔了幾步,又給屠竹拉住。
薛放狠狠把她瞪了回去。
緩緩走到一半距離,他側身對著老虎,一手摁著匕首:“你聽著,你要真的是來找大夫的,就給我彆動,叫我看看你是怎麼個情形……你要是為傷人來的,咱們隻好拚個你死我活。”
白老虎也給熱的不輕,呼哧呼哧喘氣,也沒動。
薛放緩緩靠近,一直竟到了老虎的跟前。
山中之王奇異的藍眼珠盯著他,並沒反應。它現在不是趴著,也不是肚皮朝上,而是側臥,同樣露出了底下的肚子。
薛放看它的臉,又看向它的肚皮,果然見中間已經有些潰爛,腐肉中露出血紅的肉皮,不知是被它啃的,還是如何,觸目驚心。
“你真是來找大夫的?”薛放很懷疑一隻老虎怎能如此,不過,看這白老虎的年紀也不小了,難不成真有點兒門道。
他回頭看看楊儀,卻見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雙手下意識地緊握在腰間。
這一刻薛放覺著,假如自己被老虎襲擊的話,她應該會毫不猶豫地衝上來。
這念想讓他覺著奇異的受用。
望了眼那懶懶的老虎,十七郎後退兩步,回到隊伍之中。
正這會兒負責探路的小兵到了:“旅帥,兩側都是山崖,看著不知多少裡遠,好不容易找到個本地的,說要繞路的話至少要多走一兩天才會到津口。”
薛放咂了咂嘴,看向楊儀。
“它肚子那裡像是受了傷,”薛放道,“你說它是不是知道你是大夫,所以專門在此守株待兔,攔路搶劫?”
楊儀剛才已經看見他去查看老虎肚子了,聽了這話即刻道:“既然這樣,我去看看就是。”
薛放本打算隻要她一皺眉,他立刻下令叫人繞路。
十七郎瞪著她:“你是吃什麼長大的,你以為那是一隻貓?隨便讓你摸一摸無妨?”
楊儀道:“它如果要傷人,怎麼會等這麼久,也已經熱的那樣了卻未如何,可見並無惡意。”
這老虎如果是個病人,也算是個很有涵養的病人了。
薛放看了楊儀半晌,一招手。
巡檢司出行,本是兜鍪鎧甲齊備的,比如當初隋子雲趕去蓉塘,便是戴著皮製的兜鍪,護著頭臉。
隻是最近天氣漸漸熱了,穿戴那些簡直是酷刑,故而隻著常服。
可雖然如此,每個人身邊還是隨身帶著些披掛,薛放一聲令下,選了一副半袖鎖子甲,一副鐵甲護腕,一頂皮製兜鍪。
楊儀身量小,弄上這些,猶如小孩偷穿大人衣物。
薛放滿意:“它要不開眼咬你,也要先把它的牙蹦飛了。”
當即陪著她,叮叮當當往白老虎方向走去。
距離越來越近,薛放道:“你想好了,這不是隻看看就罷了的,要真的給它治病,萬一動起你那些針啊刀啊,它受了驚咬你……”
楊儀頭上的兜鍪往前倒過來,遮住了她的視線,鎖子甲又沉甸甸的,走起來甚慢。
薛放回頭,這樣緊張之時差點忍不住笑出來,忙幫她扶正了兜鍪。
楊儀抬頭,兩個人四目相對,楊儀道:“真到那時候,我寧願它咬我。”
薛放皺眉:“什麼話?”
楊儀道:“旅帥本不必跟我赴險,若它真咬到我,一時半晌便不會再攻擊彆人。”
薛放沒等她說完就明白了:“閉嘴!”
楊儀道:“旅帥跟我不同……”
“怎麼了,是你不是人生的,或者我不是娘養的?再跟我說這話,不用它咬你,我先狠狠打你一頓。”
楊儀啞然。
薛放哼道:“放心,它要真敢恩將仇報,我自然先結果了它。”
他原先對這白老虎還是有很大忌憚的,但是跟楊儀這三兩句話,那膽氣突然無比之壯,自覺堪比景陽岡上的武二郎,來十隻大蟲亦不在話下。
老虎跟他們熬了許久,大概是又熱又渴,見了他們兩個來到,竟理也不理,反而直接歪倒在地上。
薛放瞠目結舌:覺著這老虎舒展身軀毫無防備躺倒的樣子,倒像是個需要伺候的大爺。
楊儀頭戴兜鍪身穿鎖子甲,自覺像是個兵馬傭人,好不容易在老虎跟前蹲下,一眼就看清這老虎的肚子情形糟糕。
薛放在旁邊護衛,緊緊盯著老虎的頭,準備一旦它有異動,先一刀往脖頸上招呼。
此刻便對楊儀道:“它的肚子怎麼了?是被什麼刮傷了?”
楊儀皺眉:“不是,是它自己啃的。”
“這老虎是怎麼想不開了?自己咬自己?”
“當然有緣故。”楊儀伸手輕輕地在那潰爛邊緣摁了摁。
老虎一顫,從喉嚨裡嗚嚕了聲。薛放一陣皮緊,匕首都橫起了。
幸而這老虎並沒動作,甚至連一顆碩大的腦袋都倒在了地上,隻是喘氣。
楊儀隻覺著手底微硬,左手扶了扶頭上的兜鍪:“它肚子裡有東西,大概……是生了個不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