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道:“你說肚子裡,那……豈不是沒辦法?”外頭若是有傷,還好料理,要是在裡麵,豈不是要開膛破肚,那更不成了。
楊儀看了眼那安靜的過分的老虎:“按理說確實不能冒險,可……”這老虎竟主動找上來,自然是因為毫無彆的辦法,所以才孤注一擲……也不知它到底是碰運氣,還是真的知道隊伍裡有大夫。
楊儀道:“旅帥,我試試看……成不成?”
給人都沒乾過的事兒,如今給一隻猛獸做,楊儀也拿不準。
薛放本來要說“不成”,掃見她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便道:“若說這世上還有能夠救得了它的,不做第二人選,隻能是你楊先生。”
楊儀聽了他這句話,展顏一笑,低頭之時,眼睛裡卻有點濕潤。
又也許是因為戴著兜鍪,冒出了汗。
楊儀索性將那大兜鍪摘下放在旁邊,免得礙事,薛放張了張口,到底也沒勸她。
楊儀摸了摸老虎的肚子,從搭帕裡取出自己的針囊,拿出一把不甚長的薄刃,先小心地給老虎把肚皮上的毛兒刮去一些,仔細端詳了會兒,才在那潰爛傷旁輕輕地一劃。
她本預計這老虎定會有所反應,誰知那傷口已經到了兩指寬的距離,老虎竟像是絲毫不曾察覺。
薛放低聲道:“它不疼?”
楊儀下刀時候特意避開老虎腹部血管位置,故而不至於讓它受創太甚,倒是有膿血流出:“它應該知道咱們在救它……而且,這裡被它啃咬的已經潰爛,這疼自然比刀劃更狠,假如今日它不來求助,不出幾天,隻怕它自己就會把這肚子啃爛了,那時候也隻有一個死。”
薛放深深吸氣,看著白老虎道:“你是真成精了啊。”
楊儀切開老虎的肚皮,手順著那硬塊所在方向探摸,果真在老虎肚皮上找到一團癰瘤,幸而不是生在臟器上。
老虎哼唧了聲,碩大的前掌在地上輕輕地蹬動。
薛放越發不敢放鬆,甚至不敢再跟楊儀說話,隻管盯著老虎。
耳畔隻聽到細微的吱吱響聲,像是刀子割肉,而那老虎不住地哼哼,前掌把地上已經推出了一個人頭大小的坑,卻竟沒有發狂暴起。
老虎的哼哼伴隨這刀子嗤嗤的聲音,兩人一個緊張萬分,一個心無旁騖,遠處還有一堆瞪著眼望著此處的。
不知多了多久,薛放耳畔的“嗤嗤”聲響停了。
他正想去看看如何,楊儀道:“我的傷藥在馬幫的時候都用光了,旅帥可有?”
薛放回頭,卻見地上放著一個大如鵝卵的圓東西,泛著惡紫之色,他按捺震驚揚聲叫人。
一個大膽的副官送了藥過來,那白老虎閉著眼睛,眼皮都沒動。
楊儀將藥粉撒在它傷口內外,又自搭帕裡翻出了一卷白色略硬的細絲。
薛放瞅了一眼那圓紫之物:“就是這個東西作祟?你拿的這又是什麼?怎麼不像是尋常的絲線。”
楊儀穿針引線:“這是桑白皮製成的,桑白皮涼血消腫,對傷口有好處,以後也免了拆線。”
噗噗,她飛快地開始給老虎縫合。
薛放道:“你這女紅的本事倒也出色。”
他本是隨口一句。
楊儀的手隨著一抖,卻並未停下。
薛放看出她的不自在,忙亡羊補牢地說:“這老虎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肚子上給你留下這個記號,怪好看的。”
楊儀一笑,鼻尖的汗隨之灑落。
薛放看在眼裡,挽起自己的袖子要去給她擦,還沒碰到她的臉突然又意識到這行為太過了。
他忙轉過身不再看楊儀,隻望著麵前的老虎。
卻見白老虎眯著眼睛,經過方才那番苦痛折磨,此刻的白老虎,卻仿佛透出幾分安詳坦然,似乎知道自己求的人已經幫它解決了心腹大患,它終於可以安心睡一會兒了。
等楊儀終於把線尾係好,她已經跪不住了,直接跌坐地上。
薛放扶住她:“好了?”
楊儀點點頭,卻望著那老虎,那白老虎正也慢慢抬頭回望著她,藍色的眼珠裡流露幾分恬然安詳。
白老虎站起來,起初還打了個趔趄,但很快它邁步往旁邊溝穀裡走去,將沒入草叢中前,它又回頭看了一眼。
薛放擋著楊儀,直到那老虎徹底離開,才將她抱起來。
此刻隊伍之中,眾人都見了這一幕,簡直宛如神跡,斧頭最為激動:“我我,要不是親眼所見,打死我也不相信,等回了京內說給那些人知道,怕不把他們嚇死。”
薛放隻叫拿了水囊過來,倒水給楊儀喝,又給她衝手上的血跡。
楊儀身上都已經濕透,兩條腿因為跪的太久也麻木了,鎖子甲披在身上,猶如一麵漁網。
薛放看著她濕淋淋的頭發跟臉容,再加上這碩大的鎖子甲罩住,竟覺著這有點像是被人用網撈上來的……鮫人。
甚美。
時候不早,隊伍重新向前出發,約莫走了一個時辰,卻驚見前方路上,不知為何竟有許多大石跟斷折的樹擋著,抬頭看,像是從山崖上掉下來的。
此刻天色微黑,這些東西一時間顯然挪不開,正打算不如原地安置,等明日再做打算,遠遠地卻仿佛有樂聲傳來。
薛放命人去探查,不多時那小兵回來,跪地道:“旅帥,原來旁邊就是俇族的村寨,他們今晚要娶親,正擺宴席。”
薛放正覺著楊儀為那老虎殫精竭慮,在此處安營他們是不妨事,對她卻不甚妥當。聞言道:“正好去借宿。”
於是大家轉道,從旁側小道而行,不到兩刻鐘便到了村寨,隻見前方火光點點,一路綿延,伴隨樂聲,猶如誤入桃花源。
正走著,前方有人喝道:“什麼人!”
前鋒上前報說:“酈陽巡檢司薛旅帥,打此地經過,前方大石擋住路不得行,在此借宿一宿。”
出聲的正是本地寨民,聽他們說“巡檢司”,臉色便不大好。
薛放縱馬上前:“怎麼了?”
忽然又有幾個寨民走來,為首是個白須老者,喝退那兩人,向著薛放行禮道:“不知道官爺來到小寨,請進內喝杯水酒。”
老者親自接了大家入堂內落座,問起薛放從何而來,聽聞是從永錫鎮方向,神情有些許微妙變化。
他身後幾個青壯年,臉上的惱色更是掩不住。
其中有一個人嘀咕了一句,卻不是官話。
薛放哼道:“他在說什麼?”
那老者慌忙打圓場,急著將那些青年都趕了出去。
此時,楊儀也已經下了車。
她先前在車中揉了半天的腿,氣血才通。
下車後看到許多俇族服飾的男男女女時不時經過,倒也新奇。
忽然幾個小孩子跑來,有一個差點撞到了楊儀,斧頭趕忙道:“好生點,撞壞我們楊先生,有你受的。”
孩子們向著斧頭扮鬼臉,斧頭叉腰叫道:“調皮鬼們還不信呢,我們先生才在路上救了一隻大老虎,你們能嗎?”
不遠處,有好些人聚集著正看熱鬨,有一人聽見斧頭的話,趕忙跑過來:“小孩,你剛才說什麼?”
斧頭道:“誰是小孩,我是斧頭大爺。你沒聽清?我們先生才在來的路上,遇到那麼大一隻白老虎擋路,還以為它要傷人呢,你猜怎麼著……”
斧頭才經曆了那樣離奇的事情,巴不得跟人大說特說,一看有個來問的,頓時眉飛色舞,唾沫橫飛。
那問話的人聽得真切,趕忙回頭嚷嚷了一句,刹那間,又好幾個人都圍了過來,斧頭看聽眾加多,越發得意,卻又擔心他們以為自己誇大其詞,便道:“我可不是說謊,我們整隊人都看見了。對了,你們在這裡住著,難道沒見過那隻很大的白老虎?眼珠是藍的!”
那問話的人卻沒空回答他,而是如風一般跑到寨子內堂,也不管薛放正在裡頭,便指手畫腳地跟那老者說了一通。
那老者本是這俇族寨內的長老,德高望重,對薛放也是外熱而內冷地應付,突然聽了這話,頓時變了臉色,忙轉頭看向薛放:“官爺剛才路上,遇到那隻白虎了?”
薛放道:“怎麼,有什麼不對麼?”
老者瞪著他,卻忽然雙手合什飛快地念誦了幾句話,薛放冷眼旁觀,卻見他似乎滿麵激動而非惡意。
這長老念了幾句,才又睜開眼睛望著薛放:“官爺在路上耽擱了多久?”
薛放道:“差不多一個時辰。”
長老長歎:“那隻白老虎,在本地大概也有二三十年了,它並不傷及人畜,隻在山中出沒,已經是極有靈性的了。”
薛放道:“這倒說中了,它還會給自己找個妙手回春的好大夫呢,換了彆的什麼人,也不能治它的病。”
長老頻頻點頭:“官爺有所不知,近半年來,時不時聽見白老虎在山中長嘯,那嘯聲卻跟以前不同,村中人都說,它大概是患了傷病。沒想到果真如此……”
薛放本覺著這些人對自己懷著敵意,正警惕,沒想到因為那白老虎而驟然緩和。
不料那長老接下來又說了一句話,頓時讓薛放心有餘悸,一陣後怕。
原來先前堵住他們路的那些碎石跟滾木,恰好就在今日他們救治老虎的那個時辰墜下的。
所以若是推算起來,假如當時薛放當真射殺了那隻老虎,硬闖而過,隻怕正趕上那大石墜落,那可比老虎的殺傷力更強百倍。
可見冥冥之中,真正一切有定。
老者聽說他們救治了白老虎,一反常態,連那些原本有點橫眉冷對的青年也漸漸露出了笑容。
很快給他們安排了住處。
楊儀雖然想看看村寨熱鬨,但因累的很,隻好暫時歇息。
她回想先前給老虎割除那個紫色癰瘤,當時不覺著怕,這會兒想起,才驚訝於那會自己為何那般大膽。
可又一想,她之所以毫不懼怕,恐怕是因為她身邊始終有一人相伴。
比如,就在她給老虎切除那物的時候,薛放便在她身旁,而且他正好擋住了老虎的頭,隔開了楊儀跟老虎。
當時楊儀沒多想,此刻回想,才知道他的苦心用意。
薛放多半是預備著假如那老虎暴起,他便是楊儀的第一屏障。
楊儀覺著如果老虎咬人,咬她便是。然而對薛放而言,他會不顧一切保護她。
楊儀揉了揉額頭,不知不覺輕歎了一口氣。
窗外,又響起了仿佛是蘆笙的樂調。
腳步聲從身後響起。
楊儀抬頭,卻見是屠竹走了進來。
她問道:“旅帥呢?”
屠竹笑道:“那些人聽說咱們路上給老虎治了病,不知多高興,非得請先生去喝酒,旅帥給你擋住,他自己跟那些人去了。”
楊儀怔怔地聽著,垂眸微微一笑。
屠竹卻清了清嗓子,靠近了道:“先生,我、我有一件事想問您。”
楊儀抬眸:“什麼事,你隻管說就是了。”
屠竹先是回頭看了眼門口,見無人,才小聲道:“先生,我覺著我們旅帥病了。”
楊儀陡然變了臉色:“你怎麼知道?他怎麼病了?”趕忙在心裡回想,自己給他診過脈,怎麼竟沒聽出來呢?
屠竹道:“先生莫驚,不是那種大病,就是、就是我覺著旅帥不對勁。”
楊儀著急:“你快說。”
“就是男人的那種病。”屠竹像是個背地嚼舌頭的小娘們。
楊儀不懂。
屠竹索性靠近她幾分:“就是……遺精。”
楊儀一驚:“什……”
屠竹道:“按理說,這本不是什麼大不了,可是以前旅帥從不這樣的,直到瀘江那日,再加上昨天……這短短的半個月,竟兩次!這便有點怪了吧。”
楊儀瞪著他,想說點什麼,又張不開嘴。
屠竹歎氣:“我本以為瀘江那一次是例外,倒也罷了,誰知這麼快又這樣……我倒是有點擔心旅帥身體了。”
楊儀撓了撓頭。
屠竹憂心忡忡:“先生,你不會以為我是杞人憂天吧?這種事,放在彆的男人身上,許是正常的。可在我們旅帥身上就不正常了。”
楊儀咳嗽了數聲,終於還是問:“怎麼不正常呢?”
屠竹像是終於找到了傾訴之人:“我告訴先生,之前在春城的時候,那些軍官們得閒,不是去逛窯子,就是弄個女子在屋裡伺候,再不濟就是丫鬟、或者身邊……”
他把那個詞忍住:“可是旅帥從不沾這些,我倒不是抱怨他不沾,就是說,他先前從不沾染,可突然間就連續這麼兩次……豈不叫人吃驚?所以我才擔心,是不是有什麼症候?”
楊儀幾度呼吸。
“先生,您給拿個主意?”屠竹眼巴巴看著她。
楊儀想了半晌:“按理說少年人,有個幾次衝動,算不得什麼,可……”
“可什麼?”
“可上次我曾給旅帥把脈,那會兒就聽出他肝脈偶爾有氣攻之象,倒不是大礙,不過,你若是想要調劑的話,倒是有個方子。”
屠竹眼睛放光,忙問是什麼方子,似乎要立刻去抓藥。
楊儀道:“這個簡單,就用知母一兩,黃柏一兩,要去皮,滑石三兩,磨成粉,用水和成藥丸子,空心的時候用溫酒送服,再喝少許鹽湯下之便可。”
屠竹道:“這叫什麼名字?”
楊儀道:“斬夢丹。”
楊儀可沒跟屠竹細說這斬夢丹的功效,免得大家發窘。
知母味苦性寒,清熱瀉火,黃柏潤燥解毒,退濕除蒸,這斬夢丹正是專門醫治夢泄遺精的。
楊儀忖度……薛放未必用得上,但要真的還這樣不改,自然就該吃一吃了。
給了屠竹,讓他忖度去辦就是了。
兩個人商議了此事,屠竹又叮囑:“旅帥臉皮薄,怕是不願意叫人知道,這件事隻告訴了先生,那藥丸我會儘快弄些,先生可不要跟旅帥提。”
楊儀心想,她是傻了才去提這個呢。便一口答應。
話剛說完,外頭一陣笑嘻嘻的聲音,楊儀起身走到門口,卻見幾個小孩湊在門邊,一個個仰頭望著她。
其中一人道:“你就是給白老虎看病的大夫?”
楊儀摸了摸他紅紅的可愛小臉:“是啊。”
另一孩童道:“你長的真好看,你是阿夏?還是阿朱?”
楊儀不懂。
旁邊小孩嚷嚷道:“你應該問是妹崽還是阿哥。”
原來在俇族,阿夏就是女子,阿朱便是男子。
楊儀又驚又笑,屠竹忙道:“小鬼頭們,我們先生當然是男子。”
其中一個小孩子便跳起來,笑著嚷嚷道:“原來是阿朱,我贏了!”
楊儀目瞪口呆,原來這些小孩兒竟是在拿這個打賭。
屠竹本擔心楊儀不高興,可見她笑眯眯地,就也放心了。
小孩們嚷了一會兒,又對楊儀道:“你既然是阿朱,為什麼不去喝酒?那位官爺都去喝酒了,他可真能喝,很多阿夏都去看他了呐。”
楊儀一怔,往遠處看了看,隻聽見許多歡呼聲,她不禁有點擔心,便催促屠竹:“你去看看旅帥,彆叫他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