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去後,楊儀靠在床邊,望著他臨去關上的門扇,再也沒動過。
豆子似乎嗅到了什麼,跑到楊儀身邊,仰頭望著她,喉嚨裡發出唧唧的聲音。
直到窗紙上泛出淡淡的藍色,安靜了一整夜的寨子,忽地熱鬨起來,犬吠馬嘶,人聲喊叫。
楊儀仍沒動,她知道,那是薛放預計之中的永錫巡檢司的人衝進來了。
永錫這邊的人熬了半宿,到底沒敢輕舉妄動,本來派了兩個探子想進寨子摸摸情形,但一則寨子裡也有巡邏的人,二則探子還沒靠近,那些狗子就開始狂吠。
於是正如薛放所料,他們在卯時的時候才開始動作。
因為施武已經死了,領頭的是一名副隊正,姓陸,他深知薛放之能,心裡設想了無數兩隊人馬殊死搏鬥的情形。
不料這邊如猛虎下山似的衝進寨子,對方卻毫無反應,甚至沒有人外出,就仿佛沒聽見他們的馬嘶人聲,或者這隻是一座空寨子。
陸隊正人在馬上環顧四周,焦急惶恐,又不能叫士兵挨個踹門找人,他忍不住放聲喊道:“薛旅帥!你可還在?”
叫了幾聲,就見路口上慢慢地有個人走了過來,陸隊正大驚,急忙戒備。
走出來的確是薛放。
他隻身一人,抱臂止步:“這是乾什麼?跑這兒打獵來了?太早了點兒吧。”
陸隊正不知所措:“薛旅帥,有人告你昨夜殺害我們施旅帥,此事可真!”
薛放抓了抓耳朵:“施武昨夜突然帶人闖入寨內,為非作歹,自己不小心撞在石頭上一頭碰死了,我還好心給他收拾呢,是什麼人誣告?”
陸隊正趕忙叫人把那逃回去的士兵帶上來:“現有人證,薛旅帥,你還敢當麵否認?還有,隨著施旅帥一同前來的巡檢司眾人何在?”
原來陸隊正聽薛放竟不認殺人,心驚膽戰,幾乎以為他真的魔性大發,把巡檢司的那些人都殺了滅口了。
一時之間門握刀的手冷汗不止。
那證人也慌忙叫道:“薛旅帥,昨夜你殺了我們旅帥,又派人追殺我等,我失腳落入溝穀才僥幸得了一命,你……你是不是把我們巡檢司的人也都殺了?”
薛放沒想到自己在這些人的眼中,竟似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隻是他不知道,昨夜但凡看過他捶死施武場麵的人,哪裡敢小覷他一分,非但是魔頭,且是閻羅般的存在。
“是啊,他們都給我殺了,又怎麼樣?”他滿不在乎地。
永錫這邊的人都要瘋了,議論紛紛,也有高聲叫嚷殺人償命的。陸隊正幾乎都安撫不下:“薛旅帥你當真?你……你竟如此喪心病狂?”
薛放道:“你們明明半夜來了,卻此刻才露麵,不正是擔心我喪心病狂,連你們一塊兒料理了麼?”
陸隊正臉上白一陣紅一陣:“薛十七郎!你莫非是要造反!你難道忘了狄大將軍立下的死規矩,巡檢司自相殘殺者,以命抵命!”
薛放揚眉:“我的命就在這兒,有本事你來拿。”
陸隊正憤憤然,雖說還心存忌憚,可如今騎虎難下,僥幸自己這邊人多,卻也不用怕他。
“你最好束手就擒,不然……”
薛放笑道:“我從不知道什麼叫束手就擒,你不如教教我。”
陸隊正把心一橫:“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怪不得我們了,來人,給我把殺人囚犯拿下!”
他身後永錫眾人麵麵相覷,終於一鼓作氣,大吼了聲,便如群蟻一般將衝上去。
不料就在他們將到了薛放身旁之時,身後一陣驚雷般馬蹄聲。
陸隊正擔心了半宿,怕落入薛放圈套,如今聽馬蹄聲自後原來,簡直如驚弓之鳥,以為自己千防萬防還是上當了。
他忙轉身,卻見晨色中果真有一隊人馬洶洶而至,旗幟招展。
永錫隊伍中一人看著那邊打的旗子:“那是酈陽……還有瀘江巡檢司的兵馬!”
薛放站在原地氣定神閒,他一眼便看清大旗之下策馬而至的,是戚峰。
雖然不是他意料中的隋子雲,不過,對他來說相差不遠。
陸隊正聽聞是瀘江跟酈陽兩方的人,心驚之外更多了些疑惑,不知到底如何。
但他卻也認出了戚峰,當下忙拍馬迎上:“戚旅帥?你如何來了這裡?”
此刻戚峰身後打著酈陽旗號的,卻一路不停,直奔薛放跟前,紛紛下馬拜見旅帥。
戚峰之前也在春城呆過,是有名的爽朗耿直的人,這些巡檢司的都知道。
“我還沒問你呢,陸隊正,你為何在這兒?”戚峰掃了眼前方被酈陽兵馬圍在中間門的薛放,勉強勒住馬兒問道。
陸隊正忙道:“有人報說薛十七郎殺了我們施旅帥,我自然要帶人來擒拿……你也知道,巡檢司從來的規矩,內鬥是大忌,更彆說殺人。”
戚峰瞪著他:“少跟我說這些,平日裡施武乾的那些惡心事兒,也沒見你們把規矩抬出來!就好像規矩王法在他跟前是死的一樣,怎麼如今他死了,這規矩反而就活了?合著這規矩是你們自個兒定的?”
陸隊正沒想到剛碰麵就吃癟:“戚旅帥,話不能這麼說,施旅帥雖行為不檢,但我們也曾規勸,可就算他十惡不赦,也不該給巡檢司的同僚活活打死吧。”
戚峰道:“誰把他活活打死了?你親眼所見了?你要不是親眼所見,豈不是妖言惑眾誣賴好人!”
陸隊正驚道:“戚旅帥,都知道你曾經是薛放的手下,你總不能公然偏袒殺人囚犯吧!”
“呸!施武殺人的時候你們也沒少偏袒,至少都在裝瞎子!如今事實不清之前我偏袒一下怎麼了?難道隻許你們官官相護,我們就是低人一等?”
陸隊正張口結舌。
戚峰的馬兒仿佛感覺到主人的憤怒,也跟著有些躁動,在原地踏來踏去。
“他奶奶的,”戚峰怒不可遏的繼續罵:“自己乾的那些齷齪事全不提,叫我說施武死了這是報應!省得給巡檢司丟臉!”
陸隊正身邊也有一員參軍,年紀頗大,聞言道:“戚旅帥,您還沒說你為何來了這裡?”
戚峰一腔怒火即刻轉向此人:“哦,現在你來質問我了,是不是也要說我沒規矩,要把我也抓起來?”
“末將並無此意,隻是……”那參軍低了低頭,仍是緩聲道:“旅帥明察,方才我們隊正說的不錯,就算施武萬惡,也自有王法定罪,不審而私殺,於情於理,不管是朝廷王法還是對巡檢司的同仁們,一概說不過去。”
戚峰仍喝道:“這個道理我不懂,還得你來教我?是誰審案,是我還是你?”
陸隊正一驚:“你說什麼,你審?”
戚峰冷笑:“你們且小心,我必把永錫查個底朝天,你們誰有那齷齪混賬事,都給我留神。”
“可……”陸隊正雖然膽怯,還是鼓足勇氣:“先前跟隨施武來的那些巡檢司弟兄,薛十七說是被他殺了,如今也確實找不到人,戚旅帥……”
“他說殺了你也信,那他還說是被他一口吞了,你信不信?”戚峰顯然很了解薛放,對這說法理也不理,直接冷嘲熱諷。
他氣勢驚人,陸隊正無言以對,隻悻悻地帶人慢慢往寨子外退。
戚峰啐了口,翻身下地,大步走到薛放身旁:“怎麼回事?”這時侯已經換了一副和緩關切口吻。
薛放笑道:“沒什麼,確實是我打死的。”
戚峰趕忙捂住他的嘴,看看左右:“你行了。”
酈陽那些人假裝沒聽見的,或者聽見了而附和說該殺的,一時都有。
薛放推開戚峰的手,回頭先叫兵士散去:“永錫的那些人都給關在那邊穀倉裡,待會兒你把他們放出來就行了。昨兒晚上不少目睹過的,瞞不了,你也不許給我瞞。”
薛放不傻,一看是派了戚峰而不是隋子雲,就知道戚峰比隋子雲還多一個用處——戚峰可以明目張膽地袒護他而不怕被人詬病,甚至於若是此事壓不下去,戚峰還可以出來擔責。
薛放可不想這樣。
這時,原先被薛放吩咐不許出來的俇族寨民也紛紛走出家門。
昨夜給薛放敬酒的那個青年跑到跟前:“官爺,長老說你會被巡檢司處死,要真是那樣,就叫我告訴他們是我殺了那個人!反正我早就想殺他,隻是……打不過他。”
戚峰在旁瞥著他,覺著此人不錯。
薛放望著青年臉上的傷:“我就算真的會死,也不至於叫彆人替我頂,不然我成什麼人了?而且……”他一笑:“你都說你打不過他,那些人難道會相信是你所殺?”
戚峰看看自己的拳頭,遺憾昨夜不在,不然他倒是合適人選。
天開始放明。
戚峰把自己半夜接到緊急調令的事情告訴了薛放,又說:“溫監軍叫護送你一起去笏山,不去酈陽。”
薛放頷首:“如此正好,更近了些,我也有件事情想托他去辦。”
戚峰有備而來,主簿文書都帶了幾個,命人分頭去料理,把俇族這裡跟永錫那邊昨夜目睹過事情發生的人證名姓、口供等皆都記錄下來。又將施武的屍體抬出,準備帶回。
薛放淡淡地望著施武的屍首被抬走,冷笑了聲。
不經意間門回頭,卻見楊儀站在吊腳樓的欄杆前,正也往這邊看著,卻不是看他。
瞧著那目光,仿佛也是在看施武的屍首。
那種眼神……
薛放還未細看,楊儀發現了他,當下轉身。
淡淡的月白一閃而過,消失在門邊兒。
寨子外,永錫陸隊正等人還帶著隊伍立在路旁。
陸隊正迎著戚峰道:“戚旅帥,我沒有彆的意思,但這件事一定得秉公處理,不然壞了巡檢司的規矩,隻怕巡檢司內人人寒心,勢必成為一盤散沙!”
戚峰道:“為一顆渣滓敗類害群之馬,而把群虎群狼變成一盤散沙,倒也有趣。”
他指著永錫昨夜被囚的那些人:“看見了嗎?你說的被他滅口的人可都還站在那裡!真當薛十七郎是跟你們一樣狼心狗肺,他要真想做早就做了!連你也沒機會在我麵前叨叨。”
酈陽來的那些士兵都瞪著永錫這邊的人,他們都是薛放的親信,昨夜收到風,恐怕永錫的人對薛放不利,便一路趕來,正好遇到了戚峰。
陸隊正帶人退後,目送他們往大路而去,那參軍問:“戚峰看著是鐵了心要袒護薛放了,難道施旅帥當真白死?”
“不可能,就算他想袒護,也有人不會答應。”
“隊正是說……溫監軍?”
陸隊正冷笑:“假如不想巡檢司人心渙散,溫監軍很知道該怎麼做,巡檢司裡所有人都會盯著這件事,不殺薛十七郎,他絕對沒法收場!”
那邊薛放吩咐酈陽的兵馬自行回去,彆叫人以為他們是來仗勢欺人的。
又叫安參軍負責帶隊,免得這些人一時衝動,乾出什麼來。
安參軍隻好領命,依依不舍地停在路邊,等薛放等經過,才自回酈陽。
路上,斧頭狠狠地拍了戚峰馬屁,又偷偷問他何時跟佩佩成親。
戚峰也有了心事,便不大跟他說笑,斧頭才意識到事態可能嚴重。
斧頭不敢問薛放,悄悄去找楊儀商議,楊儀安撫了他幾句,隻淡淡說不會有事。
一路加急而行,隻走了近一個時辰便到了笏山。
薛放有心交代楊儀幾句話,畢竟到了這裡,他就要把楊儀交給溫英謀了,以後……隻怕未必再有見麵機會。
他屢次張望並不見人影,忽然斧頭跑來,焦急地問:“十七爺,你說讓楊先生以後去春城跟著狄將軍嗎?”
薛放道:“他跟你說的?”
“楊先生剛才下車,即刻問了那位溫監軍的住處,現在已經去拜會了。”斧頭滿臉驚訝跟失望:“十七爺,這楊先生是不是太過勢利了?真的見了高枝兒就忘了舊人了?”
薛放錯愕,竟沒在意斧頭話說的彆扭。
試探問:“他主動要去的?”
“可不是主動的?看那樣子簡直是迫不及待。”斧頭嘟著嘴:“這人未走茶就涼了,怪道我路上說替你擔心,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呢,原來是用不著十七爺了。”
薛放覺著不太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