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楊儀道:“我一個字都不信。”
她不再理會俞星臣,試著下地。
雙足才落地,隻覺頭暈比先前更甚,她此刻的體質,平地還要發暈呢,何況是在船上。
這次俞星臣沒有著急去扶她,而是冷眼旁觀。
楊儀起身瞬間,突然僵住,她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身上竟是穿著一件女裝,而頭發竟是散開的,她受驚不淺,往後一退,跌坐回榻上,底下的裙子刷地隨著散開。
“這是、什麼?”楊儀驚愕地問,仿佛不認得自己。
俞星臣道:“這是你本該穿著的衣裙。”
楊儀又驚又怒,亂翻一陣,卻又稍微安心。
她才發現原來這些衣裙,都是套在她原本的袍服之外的,因她身形過於單薄,縱然多加了兩件,都絲毫不覺臃腫違和。
俞星臣淡淡地說道:“本來想找個丫頭伺候,隻是怕急切間找不到可靠之人,所以隻能權益如此,待會兒叫人再送幾件衣裙,你自己換上便是。”
“我不換,不必勞煩!”楊儀不知該怎麼形容俞星臣了,他怎麼竟有閒心乾這些惹人厭煩又無用的事,等等……
忽然楊儀反應過來:“你、是怕有人認出我,所以特意給我弄這些的?”
俞星臣見她竟自己明白了,倒也沒有隱瞞:“雖說楊易已死,但先前薛十七郎為你,弄的那樣大陣仗,整個羈縻州的馬幫之人幾乎都知道您‘楊先生’,在那龍蛇混雜之地,若不喬裝一番,為人察覺,豈不是壞了你的替罪大事麼?”
楊儀道:“你怎麼不說是怕人發現,也壞了你俞大人的好事。”
俞星臣冷哼了聲:“楊儀,你不用跟我這般橫眉豎眼的,我知道你不想離開羈縻州,你還惦記著薛十七郎是不是?大約,是想有什麼機會便仍回他身旁去?恐怕人家可沒這般記掛著你。”
“我為什麼指望他記掛我?可我若不惦記他,難道要惦記那些佛口蛇心、嘴甜心苦的人?”
俞星臣頓時聽出她話中又有針對之意,轉身就要走,可忽然止步:“我勸你彆不知好歹,這次若不是我,你早就就算計的死在監軍所,屍骨無存了。”
楊儀坐了會兒,正覺著不適,下意識要去找自己的花布袋。
可突然想到,那已經給了屠竹,讓他轉交薛放了……隻是不知道他到底給了沒有。
她恍了恍神,想到從此興許見不著薛放了,心裡一陣寒冷:“從我進監軍所的那一刻,我就沒想過會活著出來,何況我並沒求你相救,俞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好,就算我自作多情,那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就把你送回楊家。你也不用謝我,隻好好地隨我回去就是了。”
他分明知道楊儀不肯回去,便故意這樣刺她罷了。
楊儀捏著衣領口,眉頭微蹙,似咳非咳。
俞星臣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茶,本想叫她去自己去弄,可望著楊儀發白的唇色,俞星臣心想:“罷了,我又何必跟個生了病愛賭氣使性子的弱女子一般見識……”
於是自己過去,倒了一杯水,送到楊儀跟前。
楊儀看了看他送過來的水,並沒接。
俞星臣道:“怎麼,是怕我在水裡下毒?”想到在笏山監軍所,她嫌棄自己拿過的藥臟,頓時刺心,便把茶水往地上一潑:“看來你是不渴。”
等俞星臣拂袖離開,楊儀才又起身,自己緩緩走到桌邊,倒了一口茶喝。
她不知道自己離開笏山多遠了,不過方才聽俞星臣的話,好像已經出了羈縻州。
望著身上的女裝,楊儀一陣煩惡,忙解開衣帶裙子,脫下來扔在地上,又將頭發迅速梳成一個髻,因沒有網巾,便找了塊帕子暫時係了。
方才她醒來的時候,大概是清晨,因為船艙內逐漸明亮起來。
楊儀養了會兒神,覺著好過了許多,心裡也把先前的事更想清楚了……她有點後悔失算。
那搭帕裡頭有她所有家當,除了少數幾顆沒吃完的藥外,還有她從來不離身的針囊,還有桑白皮線等要緊東西。
當時以為必死,自然就沒想彆的,竟一股腦都給了薛放。
現在她在船上,想吃個臘梅丸都難,萬一將來要用到針灸之類,更加無處著落了。
可忽然又想起,俞星臣的話也不知能不能信,薛放當真無恙了?她隻記得最後的時候,是溫英謀在身旁。
聽俞星臣的語氣,難道他跟溫監軍……商議了什麼?否則他怎會把自己弄監軍所弄出來而無人知曉?
不過,又想起薛放說溫英謀是值得信賴等話,想來以溫大人的聰明,若沒有十足把握讓薛放脫罪,絕對不可能答應俞星臣什麼。
楊儀思來想去,總算吃了顆定心丸。但接下來她要麵對的,則更加叫她煩心了。
因為俞星臣要帶她回楊家。
起初楊儀覺著俞星臣興許是受楊甯指使,可對楊甯來說,自己回去楊家……似乎沒什麼好處。
那俞星臣又是哪根筋不對。
當然他自己說的要幫楊登找親生女兒之類,完全是臨時的借口,楊儀才不會信。
她是不願回楊家的,偏偏身不由己。
靈樞自艙門口進來,楊儀聞到一股淡淡奶香,原來他送了飯來,可除了白粥之外,竟還有一碗很濃的雪白之物。
楊儀細看,不由詫異:“這是……醍醐酪。誰給的此物?”
靈樞道:“是我們大人吩咐叫弄的,此物很是難得,要用上好的酥酪煉製,十斤才能得一盅呢,不過據說對先生的咳喘吐血,是最有效的。先前您昏迷不醒,都是喂這個,才得過。”
楊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醍醐酪”的法子,世上很少有人知道,一般用三十斤的上用好酥油熬製所得,對付肺病咳嗽帶血,比一切的方子還起效用,尤其適合她這種陰虛體質之人,清潤滋補,比些人參肉桂之類要強。
“他怎麼會知道這個方子?”
靈樞回答:“大人並未告訴過,隻吩咐這樣做而已。”
楊儀忍著驚愕,見他要退出去,便問:“船上可有藥材等物?”
靈樞正把地上的衣物撿了起來,聞言道:“這倒是沒聽說,我去問問,先生需要什麼藥嗎?”
楊儀想了兩樣,隨口說了。
靈樞去後,楊儀端詳著麵前的醍醐酪,一口一口都吃了。
她不曉得俞星臣哪裡知道這樣的方子,但她清楚自己如今最大的問題就是身體實在太差,如此乾什麼都難,所以想快些調養起來,再做打算。
偏偏手上什麼藥都沒有,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這日,俞星臣並沒再跟她照麵,靈樞除了送吃食,也不曾來打擾,隻說船上藥材極少,要等靠岸之時去置買。
又道:“前方是焦山渡,今夜會停一宿,先生精神若好些,可以上甲板散散心。”
近黃昏的時候,楊儀覺著氣息平和了些。
此時船正靠岸,隱約聽到外頭有說笑聲響。
他們所乘的這艘船頗大,船艙中也有數個房間,俞星臣大概都在上麵,所以一直沒跟楊儀照麵。
她在底下休養了一天,也覺著悶了,便欲出去透透風。
順著樓梯向上,無人攔阻,耳畔卻聽見似乎有琵琶彈唱的聲音傳來。
楊儀緩步而出,上了甲板。
定睛看時,見周圍也有同樣停靠的一些船舶,各自燈火通明,人影晃動。
不遠處大概是村鎮,有點點燈光閃爍。船底,夜風吹著河水,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楊儀轉身掃了眼這艘船,卻見船的花廳內,雕花窗敞開,俞星臣背對此處坐著。
在他前方,坐著一位花容月貌的花娘,正抱著琵琶,音調婉轉的唱:“約情人,約定在花開時分,牡丹台芍藥欄整葺完成,等著那花發芽,奴交運……”
這是坊間極有名的一首豔情小曲兒《掛枝兒》。
他竟然還有這種愛好。
真叫人驚喜連連。
楊儀目瞪口呆,而後冷笑著拂了拂袖子。
正欲向欄杆前去吹會兒夜風,無意中卻發現甲板上連著岸邊的搭橋還在,而且周圍竟無人看守。
相隔不遠的岸上,有行人挑燈經過,時不時也傳來招呼談笑之聲。
楊儀的眼睛直了幾分。
假如從這裡過去,頂多隻要十幾步,就會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