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道:“有些事,不提不等於沒發生過。”
薛放把手中拎著的木條子往火裡一扔:“你是不是找打?”
韓青將有些散開的木柴往中間堆了堆,讓火光更亮了幾分:“我可不想跟你打,今兒好日子,本來該找人喝酒的。”
“你還知道。”薛放嘀咕,他說著,探手進自己的搭帕,掏摸了會兒,竟拿出了頗大的一個酒葫蘆。
韓青早留意到他背著的那搭帕,隻是沒言語。
此時不由更多看了兩眼。
薛放晃了晃酒葫蘆,把塞子拔了:“我本來想一醉方休,但偏偏有人說叫我少喝酒,哼……若真想管住我,那就來管啊……”
他抬頭看了看夜空,仿佛想從哪裡看到楊儀的鬼,然後一仰頭喝了口,遞給韓青:“便宜你了。”
韓青接了過來,咕咚咕咚喝了幾口:“你是要回京城嗎?”
薛放道:“唔。老頭子病了,先前來信說,我隻不信,且誰管他們……這次又說……反正這兒也沒我立足之地了,回去就回去吧。”
韓青笑:“是沒有你立足之地了呢,還是沒有可戀之人了。”
“你又在狗叫什麼?”薛放橫他一眼:“把酒還給我……給豆子喝也比給你強。”
韓青哪裡肯把葫蘆給他,隻道:“我的意思是,我留在此處徘徊,隻因佩佩跟爺爺在,隻是今日後,我是要離開了……”
“哦,你要去哪兒?”
“總之不能再呆在羈縻州,我不想給將軍惹麻煩。”
薛放道:“去中原?京城?”
“京城人多眼雜,亦是不便,或者……去北邊。我從未見過北地風光。”
“這倒不錯!”薛放笑道:“隻是你小心,北邊兒風大雪冷,怕把你這南蠻的耳朵凍掉了。”
韓青大笑,仰頭又喝了兩口。
看的薛放眼饞,想再喝一口,又到底沒出聲。
韓青卻瞥著他腰間的搭帕:“你這次回京城,可要帶著你相好的姑娘?”
薛放正摸豆子,似乎摸一把就等於喝了一口酒似的,得到些許安慰。
聞言,他眼睛直眨:“你說什麼……相什麼好?”
韓青向著他的搭帕努了努嘴:“那不是你心上的姑娘送的麼?人家送你這個,自然是兩情相悅了,你既然接了,便是想許人家終身,你總不會也學那些浪子紈絝,回頭就不認了吧?”
薛放低頭一看:“你、你說這個?這……這不過是個袋子。”
韓青道:“這可不是什麼普通的袋子,是我們擺夷的定情搭帕。是女孩子送給男子的,女有情郎有意才會彼此相送,一旦互相接了,就是定了終身,從此不可再跟彆人好了。你竟不知道?那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我、我……我……”薛放一口接一口地咽唾沫。
他不知要說什麼好,心裡忽然浮現當初自己在墟上買這搭帕時候,那擺夷女子著急跟自己解釋的樣子,她當時試圖說什麼“姑娘”之類的話,但他沒心思去理會,丟下銀子就走了。
韓青望著他的模樣,一笑,又喝了口酒:“你也是有趣,難道就沒人跟你說過?”
薛放的眼睛都直了。
自從他來小彌寨觀禮,寨子裡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少女們不住眼地打量他,頻頻望著他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但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
害得他以為自己哪裡儀容不整了。
而那些年紀大些的老者,卻向他豎起大拇哥。
更有甚至,一隻手對著戚峰另一隻對著他,滿麵讚許地連連點頭。
薛放猜測,興許老者們是在誇他跟戚峰都是巡檢司的之類,總之看他們沒惡意……便也跟著做了這樣的手勢,引來大家一片歡騰。
他還以為自己這入鄉隨俗察言觀色的本事登峰造極。
如今回想,哪裡是那個意思。
還有,當初那些關於楊儀有什麼相好的流言,原來始作俑者竟是他!
想來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隻是不曉得,楊儀到底知不知道這搭帕的意思呢?
看她整天背著不離身,又那樣喜歡,似乎……
應該是不知情的。
還是不知道的好,這畢竟是女子送給心上人的。
一想到楊儀,薛放的眼神重又黯淡了下來。
他將酒葫蘆奪過來,不由分說將剩下的酒一氣喝光。
韓青忍笑:“莫非是懊惱自己錯接了人家姑娘的心意?倒也不打緊,你是外族人,細細地去跟人解釋也就罷了,又有戚峰在此,不至於拿我們的規矩為難你……不過,如果你占了人家姑娘身子,那可就說不過去了。”
“什麼占了……又什麼姑娘!我倒是盼著是個姑娘。”薛放低頭,望著火堆,嘀咕:“不不,我現在也不求彆的了……至少,還是個活人就行了。”
韓青的眼睛眯了眯:“活人,難不成給你這個的是……楊先生?”
薛放沒有出聲,隻是死死地盯著火堆。
豆子又往他身旁蹭了蹭。
薛放呼了口氣:“好好的又說什麼死啊活的,罷了,不說了!”
韓青沉默片刻:“你那位楊先生,到底是怎麼沒的來著?”
“我都說不說了,你怎麼還提,再提真翻臉了!”
韓青瞥他一眼,又推了推麵前的柴火,若有所思地:“想必,你見著他屍首了吧。”
“我……”薛放剛張口,又扭頭。
韓青即刻讀懂他這動作的意思:“沒見著?”
薛放皺眉,顯然是在忍耐怒火,大概他再多問一句,那就要揮拳伺候了。
韓青卻突然笑了。
薛放立刻把酒葫蘆扔過去:“你笑什麼!”
韓青一伸手,乾淨利落地抓了個正著。
這些日子韓青在外走動,薛放打死施武的案子半個羈縻州都在傳,他當然不會一無所知。
瞥著薛放,他問:“你為什麼會沒見著呢?想必是有人攔著你。”
薛放心煩,沒好氣地說:“誰敢攔我,若不是有狗賊把他屍首毀了……我又豈會見不著。”
“就算毀了臉,身子總能見見吧……”
“他們說毀的厲害,又怕埋了後再又給弄出來,索性燒了。”
“燒了啊。”韓青點頭,“燒了倒好,自然就見不著了。”
薛放皺眉,隱約聽出不對:“你什麼意思,幸災樂禍麼?”
韓青嗤了聲:“薛十七,我隻是覺著,凡事不要認死理,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太心實了,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薛放直著雙眼看韓青。
他看的十分仔細,就仿佛韓青的臉上有千古玄秘。
韓青咳嗽了聲:“乾嗎?”
不,韓青臉上沒有玄秘,明明他整個人就是……黑暗之中的一線光。
“你、難道……”火堆的光芒閃爍,薛放喃喃,臉色陰晴不定:“姓溫的!你該死!”
猛然間他從地上跳起,把豆子都嚇得一哆嗦。
薛放倒退兩步,轉身往人頭穀外跑去。
韓青含笑揚聲道:“夜路難走,旅帥留神。”
薛放頭也不回,隻用力向著他擺了擺手。
豆子在後奮力直追,跑的十分歡脫。
韓青微笑著目送他們一人一狗來去匆匆,晃了晃手中酒葫蘆。
裡頭還有響動。
韓青單膝跪地,把葫蘆裡的殘酒灑在火堆旁邊。
今夜,薛十七郎將去往何處,他不知道。
可曾經死在人頭穀的少年澤青,已在此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