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見眼前那人的時候, 薛放幾乎以為自己是真的在人頭穀裡見到了鬼。
又或者是他這幾日太過渾渾噩噩,導致邪迷了眼?
火光閃爍,把那人的臉照的十分清楚, 那是一張頗為剛毅的英俊麵龐,那是……
韓青。
“汪汪汪!”豆子向著韓青,還在叫嚷。
它大概還記恨當初韓青在牛馬棧裡的那點不良之心。
薛放呆站了半晌, 才終於抬手指著:“你……到底是人是鬼?”
他從沒懷疑過韓青的死。
甚至因為狄聞命人把韓青的屍首水葬, 大打出手不可收拾。
而知道真相的楊儀也沒有告訴過他。
韓青一笑, 他慢慢地又坐了下去。
這個動作,讓薛放意識到他是個人。
震驚地望著韓青:“你、你沒死?”他迅速走近了幾步:“怎麼可能!那天我們明明……”
韓青握住一根長枝,輕輕地去壓了壓火。
“你要在那裡跳腳, 還是到這裡坐會兒?”他出聲。聲音跟先前不同了。
但是那種動輒要挑釁人的語氣卻跟往昔一模一樣。
薛放大步走到跟前:“死了的人還這麼囂張!你……”他向著火堆踢了一腳, 卻並不是真的要去踢翻那柴火, “你快給我說明白,你到底是有複活的法子呢,還是……誰給你、搗了鬼?”
說到最後三個字, 腦海之中突然掠過無數舊日場景。
他跟楊儀一樣,趕到之時, 韓青的屍首已經給士兵抬走。
他們所見的隻有滿地的鮮血, 不管是誰看見那許多的血, 都會知道那人已經活不長。
後來,瀘江邊上就架起了許多柴火,當時他雖看見卻不知如何,然後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
再往後就是狄聞的人要把韓青屍首扔入瀘江水葬,木亞跟佩佩傷心欲絕,薛放跟那些士兵打起來。
隻要他肯轉個彎自然能夠明白, 又是火燒又是水葬,那根本不是狄聞的做事風格。
那是毀屍滅跡的風格。
還有……
當他跟狄聞的侍衛衝突之時,楊儀攔住他。
她當時所說的話。
“旅帥,你信我。”
至今薛放還很清楚的記得楊儀人在雨中的那模樣,濕淋淋,越發單薄,像是一戳就會碎。
她看著就像是個才從畫上走下來的人,如果在雨裡再淋的時間稍微多點兒,她身上的墨色便會褪去,模糊,或許她整個人都會消失在雨中。
沒等韓青回答,薛放道:“是狄聞?!”
他就知道韓青是狄聞養大的半子,怎麼可能說殺就殺了。
隻是沒想到居然瞞著自己乾這事,而且……十有八/九楊儀也都知道了。
狄聞當然不可能主動告知楊儀,多半是楊儀自己察覺了什麼。
為什麼隻有他蒙在鼓裡?
韓青替他解開疑惑:“我是個罪人,雖然我至今仍不後悔所做的事。但我畢竟是大罪之人,王法不恕。”
狄聞做事極為縝密,韓青事先都不知曉。
在戚峰跟隋子雲前去探望的時候,韓青確實懷了死誌。
兩個人前腳剛走,韓青便立刻要動手劃開自己的脖頸。
不料狄聞早安排了人盯著他,這才及時把他攔住,並偽造了現場。
“我並沒有就想苟活於世,對我而言,死了反而是一種解脫。”
韓青的嗓子就仿佛是被火烤壞過一樣。
他伸手把領口撥開了些,借著火光,薛放看見他頸間一道已經愈合的疤痕,像是突起的血管般貼在上頭,隻差一點就到了大脈。
從這手勁可以看出,當時韓青恐怕想自己把頭割下來。
薛放咬緊牙關,心情複雜。
“你不要怪罪狄將軍,”韓青道:“狄將軍不過是因為愛護你,他一片苦心,不肯叫你臟了手。也不肯叫你為難……當然,也許他也擔心你不會允許他做這件事。”
豆子站在薛放身旁,不住地轉頭,一會兒看看這,一會兒看看那。
薛放確實想不到,假如那會兒他知道真相,他會怎麼選擇。
也許仍是想殺了韓青吧。
畢竟他可不是狄聞,沒親手養過韓青,也沒有虧欠木桃葉的心。
思來想去,薛放道:“那這些日子你都在哪裡。”
韓青說道:“我……先前不放心爺爺跟佩佩,曾在吊腳樓那裡呆過一陣。”
薛放哼道:“那天戚峰趕了去,我追上,總覺著身後冷颼颼有人盯著,必然是你了?”
“確實是我。”韓青坦然回答:“後來……我看戚峰對爺爺跟妹妹都極好,我就安心了,於是往彆的地方走了走,但最終還是回到瀘江。”
薛放原本沒坐,隻靠在那塊大石頭上,此刻卻盤膝在火堆旁坐下。
豆子見狀,就也緊挨著他趴下了。
薛放問:“那今夜你怎麼會在這兒,你……沒去看戚峰跟佩佩成親的熱鬨?”
“自然是去了。”韓青說這句的時候,有點冷峻的臉上露出一抹欣慰而溫和的笑:“妹妹的婚禮,我怎會不去呢。”
薛放卻看見他的眼中有東西在閃爍,那是他妹子的婚禮,他卻隻能偷偷摸摸看著,而不能親身出席,與眾人同樂。
可雖說終究有遺憾,但總比閉了雙眼,什麼也看不到不知道的好。
韓青似乎也感覺到他在想什麼,他抬頭看了看天上,長長地籲了口氣。
“曾經我覺著,活著隻有無儘的痛苦,我唯一的心願就是殺了仇人,然後去找我的阿爹阿媽,甚至於狄將軍網開一麵,我仍是覺著他不該救我,直到……方才我在寨子裡,看到……”
盛裝打扮的仿佛是美神桑格賽一樣的佩佩,高大英俊好似天神一樣的她的夫君,還有笑的滿臉皺紋都在跳舞的木亞。
滿寨子裡的人都在圍繞著他們那原本是不祥之地的吊腳樓,載歌載舞,歡呼雀躍。
那充滿了歡樂的歌聲仿佛永遠都不會消失,那些祝福跟吉祥好像會萬年長久。
值得了,一切。韓青閉上雙眼,淚從他的眼中流了出來。
但這是喜悅的淚光。
“看著佩佩跟爺爺的笑臉,我突然覺著什麼都不重要了,重要的,隻是現在。”韓青沙啞的嗓音放輕,竟透出幾分寧和:“薛十七,我的心結好像解開了,過去的那些苦痛,也許是時候該放下,我該記得現在佩佩跟爺爺的笑臉。我特意來了這裡,想告訴阿爹阿嬤他們,我怕他們會不原諒我,但方才我對著火的時候,我忽然感覺他們就在身旁,他們應該也跟我一樣……”
說到這裡,竹林裡吹過一陣夜風,火勢本已經小了些的火堆忽然暴亮,一些燃燒的灰燼帶著點點的光芒直卷而起,如一陣小小颶風,竟向著夜空之上衝去!
豆子睜大眼睛盯著那團衝天而起的星芒似的火燼,“嗚嗚”地叫了兩聲。
它猛地站起來,伸長脖子,仿佛是狼一樣:“嗚……”
長嘯一聲,竟仿佛送彆!
薛放看看豆子,又看看韓青,再看向那消失於天際的火光之燼。
他歎了口氣:“就算現在真的有鬼出現在我麵前,我也是一點兒也不意外的。”
說到這裡,他心頭一痛:“要真的有鬼,倒也是好了。”
低沉的聲音,藏著的隱痛,豈能瞞過韓青,他望了望薛放:“你指的是誰?”
薛放語塞:“我隨口說的。”
韓青道:“我聽聞,跟隨你身邊的那位楊先生,在笏山那邊……”
“彆說了!”
沒等他說完,薛放有點粗暴地打斷了。
他連聽都不願聽。
可他忘了韓青原本就是個願意跟他對著乾的人。
韓青偏偏要繼續說:“他是怎麼死的?”
薛放嘖了聲,抬頭瞪他:“今兒大喜的日子,你管好你的嘴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