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楊登的臉色立即變了:“什麼?自己走了,你是去了哪裡?你還有什麼親戚?”
“我並無親戚,”楊儀卻麵不改色地:“隻是到處走走看看罷了。”
“……胡鬨,”楊登立刻喝了聲:“什麼叫走走看看?你是女子,你……你就這麼出去拋頭露麵,成何體統?”
楊儀笑了笑:“父親恕罪,從小兒我也是這麼拋頭露麵長大的,一直沒人教我體統。”
“你!”楊登屏息,好像聽見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你說的什麼?你母親難道沒教過你?”
楊儀沒有回答,而隻是看著楊登。
楊登望著她平靜如水毫無波瀾的目光,似乎感覺到什麼。
他怔了會兒:“你母親,她……這些年來如何?”
“您是想問,母親過得好不好嗎?”
“唔,她可好?”
楊儀一笑,覺著這般對話著實無趣的很。
一個女子,從身懷六甲的時候就孤身漂泊,又獨自拉扯孩子長大。
他竟問好不好。
他又想得到什麼答案?是想聽她過的顛沛流離十分辛苦,還是一聲虛偽的“好”?
楊儀不想再繼續說下去,隻道:“父親,我有幾句心裡話,請父親莫要動怒。”
她沒回答他那句問話,讓楊登有點不樂:“你說罷。”
“今日跟您相見,並非我的本願。”楊儀淡淡地,“是俞大人自作主張。正如父親所見,我向來流落在外,並非出身高門教養良好的大家閨秀,貿然回府,隻怕對府裡也無益。今日跟父親一見,我心願已了,從此……”
楊登越聽,眉頭皺的越緊:“你說什麼?你不想回府?”
“是。”
“不回府,你又去何處。”
“天高地遠,總有我容身之處。”
楊登眼中流露出怒色:“你不要跟你母親一樣胡鬨!你難道想跟她一樣下場?”
楊儀屏息:“您說什麼?”
深呼吸,楊登道:“你母親臨終叫我接你回去,這是她的遺願,不可更改,你畢竟姓楊,是我的親生女兒,我便絕不會放任你不管。”
楊登望著楊儀的眼睛:“先前如何都罷了,此番你隨我回府,好好學些教養規矩,跟家裡的姊妹兄弟好生相處,你方十六,尚不算晚,隻要你不是自甘墮落,不思正途,也就罷了。”
楊儀道:“什麼叫自甘墮落,不思正途?”
“就如你現在這般,身著男裝,甚至……”楊登停了一停,還是忍不住道:“聽說是你替俞主事縫合的傷口?他是男子,你一個未嫁的少女,竟去麵對男人的赤身裸/體,這若傳揚出去,你還如何做人?”
楊儀沒來得及惱怒便啞然失笑:“原來父親覺著,我是該見死不救?這話,您不該跟我說,不如當麵跟俞主事告知,看他是怎麼回答。”
楊登震驚:“你這是什麼話,是在同我頂嘴嗎?”
楊儀道:“您見諒,我隻是覺著有些話該說出來才好,憋在心裡,容易弄出毛病。方才您說,我給俞主事縫合傷口,就不得做人,我更不明白,為何救人的反而不能做人?”
楊登越發訝異,又有點惱:“救人是大夫的事,你是什麼?莫非讀了幾本醫書,會幾個方子,就敢給人看診了?一次兩次的僥幸蒙對,就以為是能濟世救人的大夫了?”
這說辭好生耳熟。
楊儀想起前世自己替楊登出主意,救回了被薛放扔下池子的王玨,也是這樣被他教訓了一頓。
當時她恭恭敬敬地道歉,並答應下次不敢了。
可這回……
楊儀直視著楊登的雙眼:“有個人跟我說,所謂‘僥幸’,是十件事裡辦成一件就算是好的了。您大概不知道吧,我並不隻是為俞主事一個人看過診。”
楊登確實不知道。他有點緊張:“你、你都乾了什麼?有無闖禍?”
“我所做的,大概都是您不願見到的,也是您無法想象的。”楊儀毫不隱瞞,坦坦蕩蕩:“這樣,您還想讓我回府,好好的學教養規矩嗎?”
楊登眉頭緊鎖,看向楊儀的眼神,有幾分懵懂,以及些許痛心疾首。
就像是在看個生平難得一見而甚是棘手的“疑難雜症”。
此時,侍從從後廊轉了出來,行禮道:“老爺,白大人到了。”
楊登垂眸,他好像一個在兩軍對壘中,被敵軍攪亂了陣腳的人,一時不知該怎麼辦。
如今有了個借口,或許可先“鳴金收兵”。
楊一爺極快鎮定了會兒,用仿佛不由分說卻透著虛的口吻道:“你、你先等著,回頭我再跟你說話。”
他特意瞪了楊儀一眼,轉身,匆匆地往前去了。
楊儀不置可否。
平靜地目送楊登離開,昔日自己敬畏有加的人,此時突然覺著……他其實沒有那麼可怕。
楊儀不明白自己的心態為何竟會如此,不管是楊登斥責自己,威脅自己,詆毀自己,她好像……沒那麼在意,也沒那麼受傷了。
而此時望著楊登離開,楊儀的心裡竟有些莫名的輕鬆。
她的唇微微牽動,那是一個不由自主的笑。
“先生……”鬼鬼祟祟,是靈樞站在門內:“先生,我們大人的傷口流了血。您快給看看吧。”
楊儀想到楊登方才說什麼“赤身裸/體”,心裡頓時生出一股逆反之意:他不是不許自己看男人的“裸/體”麼?
欣然轉身入內,卻見俞星臣側身靠坐椅上,雙目微閉,衣領稍微敞開,兩頰汗意未退。
楊儀走到近前,手指把他的領子挑了挑。
俞星臣受驚似的睜開眼睛,看見是她,很是意外。
靈樞忙過來扶著,幫忙把衣衫褪下些許。
楊儀一瞧:“這不是已經敷藥了麼?也沒有大礙。”
靈樞看了俞星臣一眼:“大人的臉色不太好,我擔心……”往後退下。
楊儀忽然意識到什麼,後退一步跟他隔開些:“怎麼了俞大人,總不成是想知道楊老爺跟我說了什麼吧。”
俞星臣將自己的衣領拉起了些:“登老爺也許會有些嚴厲的話,你勿要介意,他還是很在意你的,不然也不會特意從蘇州趕過來。”
楊儀冷淡:“多謝關心,我們方才十分的父慈女孝,其樂融融。”
俞星臣聽出她話中明顯的嘲諷:“楊儀,你總不能真的一輩子漂泊在外……”
“俞大人倒是真心為我著想起來?”楊儀不耐煩地轉開頭:“免開尊口,我不愛聽。”
對他恭敬從命察言觀色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她任何人的臉色都不想看。
兩人正說著,就見楊登跟另一個人從門口走了進來。
那人一眼看見了楊儀,立刻叫道:“啊!我就知道是你,楊先生。”
楊儀有點意外,原來這突然而來的人,竟正是之前在焦山渡船上見過的白淳,也就是那位被她揭破隱私的白大人。
俞星臣微微坐直了些,白淳卻先小步過來:“一爺都跟我說了,你身上有傷不便挪動,且歇著。”
“見諒。”俞星臣向著白淳含笑致歉。
白淳道:“好好地為何會傷著?你們當欽差的可是不容易的很。對了,上次我說先謝你吉言,倒沒想到,你前腳才走,後腳吏部就召我進京了,嗬嗬,倒像是你是我的喜報神一般。”
俞星臣道:“恭喜。”
白淳握握他的手,又看向楊儀,回頭對楊登道:“一爺,你們楊家什麼時候出了這樣能耐的後起之秀,為何我都不知道?是哪一房的?總該不會是一爺在外頭偷偷地養了個親生兒子吧?”
他是個風流不羈的人,說這話自然也是因為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才打趣楊登的。
楊登的臉色十分難看。
因為看到他的臉色難看,所以楊儀竟越發的坦然自在,見楊登不語,楊儀便道:“白大人誤會了,我這種卑寒出身之人,怎麼可能跟楊家有何乾係呢。那夜隻是俞大人說笑罷了。”
“是嗎?”白淳驚訝,“可……哎呀,我以為你醫術那樣高明,必是楊家人無疑,還感慨楊家總算後繼有人、指不定就會重振家聲了呢……”
楊登的臉色複雜之極:“白大人,她不過是……少年玩鬨,膚淺無知而已,休要捧殺了。”
白淳使勁搖頭:“登一爺,你忘了一句話,後生可畏。我看楊先生的醫術,不在你一爺之下。”
楊儀涼涼地說道:“白大人,楊老爺說的也對,也許在下隻是‘僥幸’而已。”
楊登聽見“僥幸”,又驚又怒。
廳內的氣氛微妙絕倫,俞星臣適時地咳了兩聲:“白兄,不如和世翁一同坐了好生說話,先喝口茶。”
趁著他們寒暄,楊儀往外。
俞星臣看了眼靈樞,靈樞急忙跟上離開。
楊儀原本想,上了岸,就找一處地方先歇歇腳,可是跟楊登這麼一碰麵,她突然竟不覺著累乏了。
就好像原本的疲憊,被一股莫名的東西給壓製住。
她走過月洞門,忽然止步:“你要跟著便出來,不必鬼祟。”
靈樞因怕她不高興,就隻悄悄地,見她知道,索性走到跟前:“先生不歇會兒,要去哪裡?”
楊儀道:“我雖去過許多地方,卻從未來過金陵,也不知能逗留多久,想出去看看,你可認路?”
靈樞見她肯跟自己說話,心裡高興,竟道:“我原先來過兩次,府裡在城中有幾處房產,有時候打這裡經過,權且落腳。”
“哦……”俞府的產業不少,金陵城裡也有家業這件事,楊儀有所耳聞,她不覺著驚訝,便隨口道,“幸好不是三處,不然就是狡兔三窟了。”
兩人出門,靈樞扶著她上車,一路往那熱鬨的名勝地方去逛。
不覺到了秦淮河邊上,隻覺香風陣陣,耳畔都是鶯聲燕語,楊儀便下車步行。
此刻河中有好些畫舫緩緩駛過,碧波蕩漾,船內時不時傳出鼓樂彈唱,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靈樞問:“先生要不要也去坐一坐?”
楊儀囊中羞澀:“你可有錢?”
靈樞摸了摸口袋:“先生需要多少?”
楊儀想起焦山渡那夜,向往:“我想也跟你主子一樣,再請一個會唱曲的娘子,能嗎?”
靈樞意外,訕訕地:“貴的怕是請不起。”
楊儀感慨:“你可真真老實,跟著那樣的主子,還是這個脾性,也是你‘出淤泥而不染’,死腦筋,請個便宜些的就是了。”
畫舫在河道中自在地劃過。
唱曲的娘子在旁邊彈著琵琶,雖不如那夜所聽,但楊儀已是很滿足。
半躺在柔軟舒服的錦緞墊子上,嘴裡含著一塊甜膩的糕,耳畔流水伴奏著樂唱。
雙眸似開似閉,時而可見高藍的遠空,跟貼近水麵的綠樹成蔭。
楊儀隻覺著今夕何夕,此樂何極。
正陶醉其中,岸上一陣馬蹄聲響,由遠及近。
驚呼聲,亦有女子過於甜膩頗具挑逗的調笑。
楊儀並沒有動,畢竟於這鬨世之中,什麼事兒都可能發生。
她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閒,可不想就草草結束。
靈樞卻警覺地往外看去。
他輕易地從人群中瞧見一道拔群出眾的身影端坐於馬背上,正打馬自岸上經過。
而就在靈樞盯著他的瞬間,仿佛感覺到什麼似的,那人於馬上回頭。
鮮明入鬢的劍眉,鋒芒畢露的雙眸。
那是曾讓靈樞十分恐懼的人,他汗毛倒豎,想閃避,但對方已看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