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起初以為是自己思慮過多, 或者是餘毒未儘,生出幻覺。
直到他微微傾身。
她看著他越發靠近,那張臉在麵前越來越清楚。
兩道鮮明濃烈的劍眉頗有殺氣地逼近, 眼睛似乎要透進她的眼睛。
楊儀不能呼吸,一個激靈,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翻身從藤椅上滾了下地。
她的樣子極其狼狽,身上的裙衫跟著滾做一團,她顧不得, 想爬起來, 結果又被重重疊疊的衣裙絆倒。
身後薛放呆了一瞬。
然後他上前。
探臂,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在地上滾動的楊儀拉了起來。
“楊易。”
從最初的遲疑,不信,試探, 到現在這一聲,已經有點肯定了。
薛放盯著麵前這張沒怎麼上妝的臉,今日楊儀在院子裡養病, 故而並未往外頭去,雖還著女裝,可到底沒有描眉沾紅。
薛放拽著她的手臂,那麼纖細的手臂,就算隔著重重衣衫,讓透出無法抗拒的熟悉感。
他把她轉過來, 盯著楊儀的臉,一眼不眨:“楊易!”
這一聲裡,有點重重的,透出了幾分情緒, 大抵是震驚之後隨之而來的、仿佛是被欺騙之後的一點怒。
“不、”楊儀本能地,瞥見自己身上的衣裙,欲蓋彌彰而又無法選擇地冒出一句:“不是……”
“不是?”薛放好像是磨著牙說出來的,“不是?!”
他好像也沒了彆的詞,所有的情緒都交代在這一兩個字裡。
目光從她麵上往下,從頭到腳又從頭到腳:“你……”
磨牙的聲音跟在“你”字後麵,頗具懾人氣質。
“放、放手……”楊儀低聲。
受傷的喉嚨加上她原先就有些低和的聲音,傳入耳中。
薛放閉上雙眼,心頭一陣顫動。
分明很輕微,在他所感,卻如同是地動山搖似的震撼。
再度睜開眼睛,薛放死死地盯著楊儀:“你是楊易,你是……楊儀?!你竟然……”
他的餘音沉沉而韌,好像無形的掌風捆住了她。
說笑的聲音忽從院外傳來。
聽著像是金二奶奶:“你放心,儀姐兒才不是那種小氣量的性子,她是最和善大方不過的,你見了就知道。”
忽然一個小孩的聲音,嫩聲嫩氣含糊不清地叫嚷:“二叔說儀姑姑像是天仙一樣,我早就想來看看,母親偏不讓!”
“胡說!”有點嚴厲的訓斥聲響起,“待會兒若見了你姑姑還這樣亂說,看我不打你的嘴。”
楊儀汗毛倒豎。
她聽出來人是誰。
這自然是長房的兩位少奶奶,除了金嫵外,有點嚴厲的女聲是楊佑維的妻子,那小孩子則是楊儀的侄子,今年才三歲。
楊儀驚慌失措地往外看,又看向薛放:“快……你……”
他好像什麼也沒聽見,又或者是聽見了而不在乎。
“你不能……”楊儀急了,脫口而出:“旅帥!”
這一聲,卻極其神效。
薛放似乎即刻回神,眼神都在瞬間“軟”了幾分。
他鬆開手。
楊儀卻一個趔趄。
她本就身弱無力,沒了他的支撐,整個人往下一滑,幾乎跌倒。
薛放眼疾手快,從背後將她攔腰一兜,便將她挽在臂彎中。
突然他發僵,手腕裡的人盈盈輕軟,他甚至覺著自己隻是抱住了一團衣物,而沒碰到她的腰身。
是……比之前更瘦了嗎?
好像在永錫鎮馬幫那一夜,還沒有這樣。
這個念頭沒來由讓他的心一抽。
外頭的說笑聲已經快到門口,楊儀來不及如何:“你快走!”
不能叫人看見他在這裡。
她慌裡慌張,拉著他往門口,薛放寸步不移。
楊儀自己倒反應過來,客人已經到了門邊,她再這樣,這是叫薛十七郎去替她迎客?
汗都要冒出來了,楊儀隻能拖著向裡。
這下,薛放倒是動了,雖然看似還有點不情願,可到底被她愚公移山般地拖到了裡屋。
楊儀跟做賊一樣吩咐:“彆動,咳,彆出聲,藏起來。”
她一氣兒乾了這麼一連串事,又咳嗽起來。
怕那些人就跟著進來,楊儀轉身要往外走。
薛放沉聲道:“楊易!”
楊儀止步,不知他又要做什麼。
她很知道薛放的脾氣,隻怕他不會乖乖地聽自己的,或者就不管不顧地大鬨一場。
“楊儀,”薛放重新叫了聲,盯著她:“我不藏,也不走,我就在這兒,等著。”
楊儀吞了口唾沫。
“你,”他的眉峰皺蹙,有點狠意凝聚:“得好好想想該怎麼給我交代。”
楊儀攏著唇,咳嗽了幾聲,點點頭往外。
她才出裡屋,就見金少奶奶邁步進門,金嫵身旁正是身量高挑的楊佑維之妻鄒其華,手中牽著個蹣跚而行的男孩子,喚做楊首烏,乳名山奴。
楊儀因方才乍見薛放,心頭激著一口氣。
此刻雖暫時把他安撫住,但就好像藏了隻猛獸在閨房裡,怎麼不叫人提心吊膽。
才勉強打了聲招呼,便扶著桌子,咳嗽的通身發顫。
鄒其華畢竟是楊家之媳,跟著楊佑維那麼多年,耳聞目染,雖不會把脈等,但看人氣色還是會的。
一看楊儀,她忙鬆開了山奴,自己上前給她順氣,又扶著楊儀去藤椅上坐了。
金嫵也忙指使自己的丫鬟:“快去倒茶,沒眼色的!”
自己也上前扶著:“你不好生躺著,怎麼又起來?哪裡這許多禮數,要因為我們來又讓你勞乏,我們就不敢來了……是了,這屋子裡的丫頭怎麼都不在?”
她的丫頭倒了一杯茶,金少奶奶親自接過來。
“多、咳,多謝,方才有點事,出去了……”楊儀哪裡喝得下,擺了擺手,勉強收住,兀自氣喘籲籲地:“讓兩位嫂子……見笑了。”
鄒其華在家裡聽楊佑維說起楊儀中毒的事,她心裡詫異。
又加上多年來對於楊儀的成見,就有個並未親眼所見,不置可否之意。
那日楊儀回府,鄒其華因不想照麵,加上也想回娘家住幾日,竟趁機避開,昨兒才回來。
她畢竟是家裡長房長媳,總不能不見小姑子,今日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的意思也十分牽掛楊儀,還格外地誇讚了幾句,說她是個懂事的丫頭,不是那種沉不住氣的。
要知道,原本老太太可是最不待見這個流落在外的二房嫡女,今次竟然改口,鄒其華不免好奇,正好金嫵想過來探望,於是她也順勢領著山奴過來。
鄒其華聽說了楊儀的身體不好,但初次相見還是把她驚了驚。
扶著楊儀落座的時候,她的手在楊儀背上輕輕撫過,隻覺掌下的身子,單弱的叫人害怕,鄒其華甚至都不敢用力,唯恐稍微不留心,就把她壓壞了。
外頭的女人們忙做一團,圍著楊儀。
沒有人發現就在裡屋,薛放呆呆地站在門邊。
雖然方才兩個人已經說過話了,可此刻聽著外頭的響動,薛十七郎還是有一種如夢似幻之感。
他甚至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想讓自己疼一點兒,來判斷這是夢還是真的。
太怪了。
要不是親眼所見,他未必肯相信。
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人,竟然幾乎……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自打回京,他直奔安衍伯府,卻得知早在月前,安衍伯舉家遷移,據說是他孫子執意不肯回京,他便索性出京,跟孫兒享天倫之樂去了。
俞星臣這法子很刁鑽,給了他一個交代,又讓他無處可尋。
薛放雖然沒低估過俞大人的智謀,可也沒料到,俞星臣根本就是從羈縻州笏山的時候開始算計了……
他又怎能算得過俞某人。
十七郎隻覺著是不是自己命運不濟,又或者根本是上天的意思,不叫他見到楊儀,所以才這樣一波三折,總是不能碰頭。
又想起俞星臣那些“到此為止,過分糾纏”的話,心中一時沉鬱。
打聽了好幾個人安衍伯到底搬到哪裡去了,竟是沒個統一說法。
當然,薛放可以再跑出去,挨個地方尋個究竟。
可是,既然知道楊儀安然無事,自己又何必這樣執著,從羈縻州開始兜兜轉轉,總是撲不到她的影子,如今直到京城,似乎這件事也該畫上句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