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換衣裳,小廝隔著門道:“十七爺,侯爺請您過去。”
扈遠侯今年四十開外,武官出身,體格還算健壯。
隻是早年受過傷,所以這幾年來一直都有些病懨懨的。
之前薛放在羈縻州,侯府幾次派人前去請他回來,到最後,又請狄聞出麵,報說病重的消息。
加上薛放當時因跟楊儀的事,這才起意回京。
薛放才進老侯爺臥房,就見他旁邊坐著的還有大太太艾夫人,手裡攏著一串南紅念珠,正垂著眼皮仿佛在念佛。
扈遠侯坐在旁邊,才把手中的一碗湯放下。
薛放在地下站住:“叫我什麼事。”
艾夫人手勢一停,抬眼看向他,神態平和。
扈遠侯薛搵道:“這等無禮,見了太太也不請安?”
薛放道:“你要是特叫我來請安的,大可不必。”
艾夫人道:“罷了侯爺,何苦說這些,隻說正經事為要。”
薛搵點點頭,問道:“你昨夜歇在楊家?為何這般早回來了,不是又惹事了吧。”
薛放一句話也懶得跟他說,說了出來隻怕還玷汙了昨晚的記憶。
扈遠侯見他不回答,幾分無奈:“好吧,外頭的事自然管不了你,隻是這家裡……你母親跟我說,你也大了,在外頭又胡混了這幾年,總該知道人事。又怕你隻流連外頭那些不知如何的,所以把家裡丫頭中挑了個極好的,叫嬌紅,放在你房裡。”
這丫鬟自然就是先前在他洗澡時候闖進去那個了。
薛放聽見“母親”一字,臉上的厭棄無法掩飾。聽扈遠侯說完,他笑了聲:“我倒要多謝侯爺的美意了。”
扈遠侯皺皺眉,看了眼艾夫人。艾夫人道:“興許……嬌紅不入你的眼?倘若你真看不上那丫頭,我少不得再留心給你另選好的。”
薛放冷道:“不用。”
扈遠侯道:“十七,這是好事,你休要如此偏犟。”
“好事?”薛放打量著他:“你覺著是好事,你把那丫頭留在房中吧。”
扈遠侯忍無可忍,喝道:“你在胡說什麼?”
薛放道:“我說的很清楚,請侯爺管好你的人,也彆插手我身邊的事。”
“你太過放肆!”扈遠侯一喝,竟咳嗽起來。
艾夫人趕忙下地給他捶背,又對薛放道:“侯爺自是好意,難道還會害你不成?他又病著還要操心你的事,你就算不領情,也不至於這麼不近人情的。”
薛放道:“是,他當然不會害我,乃是一團美意,所以我‘父慈子孝’,把你們的美意還給你們。什麼嬌紅嬌綠,留給他自個兒用,我自忖沒侯爺那福氣。”
說完後,薛放理也不理兩人,轉身往外疾走。
身後是扈遠侯的聲音:“你給我回來!”
薛放出了侯府大門,見小廝牽了馬來,他翻身而上。
先前從楊府回來的時候,心裡還一團滾燙,直到現在,好似飲冰臥雪,內外涼透。
他打馬往街上疾馳,心裡卻不知道要往哪裡去,想了想,索性出城。
此刻天色尚早,路上行人不多,他一路風馳電掣,直奔城外。
官道廣闊平坦,馬兒飛奔向遠處,跑了大概兩刻鐘,才覺心裡的悶氣被疏通了不少。
他勒住韁繩,放慢馬速,讓馬兒拐到旁邊平坦穀地上。自己跳下馬背。
也沒有拴馬,薛放走開幾步,直接在草地上躺倒。
那馬兒看看主人如此,便會意一般,自顧自原地踱步,悠悠閒閒吃起草來。
薛放順手拔了旁邊一根草苗咬在嘴裡,枕起手臂,看著頭頂湛藍晴空。
他寧肯在外頭東奔西走,也不想回那個家,世上怎麼會有那麼討嫌的人……當然,世上,也有那麼可愛的人。
起初他怒氣衝天,滿心想的都是不快之事,可陡然間,忽地想起昨夜跟楊儀相處。
她跟自己說起之前流落在外的悲慘遭遇,薛放卻知道,她隻是提起一件而已,私底下沒說的可怖駭人之事,以她的性子又怎會誇誇其談般都告訴人。
“我要早知道她是女子就好了,”薛放悵然地在心中想:“至少可以多護著她,對她好點兒也成。”
想起之前曾經一本正經教育楊儀,讓她“有點兒男子血氣”的事,當時她指不定心裡怎麼笑自己呢。
一想到這個,薛放不由竟笑出了聲。
他怎會那麼蠢。
此刻的心情,跟剛離開侯府時候,簡直如天壤之彆了。
正在這愜意之時,身後官道上一陣馬蹄聲轟然。
薛放沒動,稍微扭頭向後看,隔得遠,自然看不到什麼。
不料他雖不願去打量,那邊兒卻有人發現了他。不知是誰說了幾句什麼,有一人下馬,望這邊走來。
薛放心想:怎麼討嫌的人這麼多,他正想到好地方……誰要是敢沒眼色來打擾,反正他今兒很想鬆鬆筋骨。
“當真是你,十七。”有點溫文的熟悉的語調,不快,透著笑意,“我就覺著那匹馬兒眼熟。”
薛放一頓,猛然想到此人是誰,扭頭看時,果真看到一張皎月般的臉,那人負手立在身後,含笑凝視著他。
“殿下?”薛放趕忙起身:“端王殿下,您怎麼……”
抬眸,才看到官道上立著大概數百人馬,旗幟招展,此刻都在等候。
端王問道:“本王今日正欲去打獵,本想叫上你,又聽說你昨兒去了太醫楊家,要在楊家住兩天,這才並未叫人去找。不想在此遇見,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還是他們打聽錯了?”
薛放道:“昨兒是在的,今早上才出來……”他當然不會提侯府的事。
“那真是擇日不如撞日了,”端王十分喜悅:“合該你今日跟本王一起出獵。如何?”
薛放本來想找人打一架,如今誤打誤撞,便笑道:“成。”
於是竟一拍即合,薛放一聲呼哨把自己的馬兒喚了回來,跟端王一行往四十裡開外的源山而去。
源山不算很高,但山勢綿延,對京城幾乎形成環抱之勢,山上飛禽走獸頗多,甚至於臨近源山腳下的村落中,還時常有虎豹豺狼傷人之事發生。
端王巧遇薛放,喜不自禁,不叫他往彆處,隻讓他跟在自己身旁。
又讓內侍給了他一把紫檀木的萬石弓。
多半王公貴族出獵,聲勢浩大,就算有那種猛獸飛禽,也都嚇得遠遠遁逃了。
這樣也有好處,免得真的跑出一隻老虎,驚嚇到王駕或者如何。
半個時辰後,端王射到一隻獐子,侍衛們也各有收獲,得了幾隻野兔跟山雞。
薛放一箭沒發,對他而言,什麼獐子野兔,實在是殺雞焉用牛刀,他隻不遠不近地跟著端王就是了。
不過,射到獐子,對於端王而言顯然運氣不錯,隱隱地竟盼望再來一隻狼或者彆的,誰知狼不曾見,樹林搖動,竟跑出一頭梅花鹿。
端王越發大喜,見那鹿呆呆地站在原地沒動,他趕忙走前兩步,張弓正要射,便聽到薛放道:“殿下!”
他沒來得及反應,麵前的鹿突然叫了聲,向旁邊跳開,與此同時,林木亂晃,竟是一隻黑熊鑽了出來。
端王先前還指望獵殺兩隻熊羆虎豹,但卻是生平第一次跟一隻彪壯黑熊距離如此之近,他整個人都呆了,箭從手中虛虛射了出去都不知道。
那熊本是追逐梅花鹿的,突然看到有人在跟前,又被那支箭挑釁,便狂吼了聲,竟向端王而來。
黑熊口中噴出的濕潤腥氣直撲端王麵上,他完全不能動。
侍衛們雖也發現了,但誰能跟著猛獸相搏,這黑熊一巴掌就能把人拍死。
有人想上前,卻本能地腿軟難動。
眼見端王命懸一線,薛放迅速奔來,張弓搭箭。
利箭擦著端王身側,襲向黑熊,端王眼睜睜地看著那支利箭正射中黑熊肩頭,這熊疼得人立而起,狂吼起來。
可就算如此,黑熊居然沒有再上前一步。
相隔隻有兩三步遠,黑熊瞪著端王,喘了一會兒,竟扭身向後,飛快竄入草叢中去了。
端王雙腿發軟,身子一晃,卻並未倒下。
身後有人撐住了他。
端王轉頭,驚見薛放正如矗立在自己身後,十七郎手中的弓拉的極圓,箭簇凜凜,威勢赫赫對準的自然正是先前黑熊的方向。
方才隻要黑熊再有一寸妄動,這支箭必將取它性命。
端王呆呆地望著薛放,這才明白方才黑熊為何竟逃也似的退避了。
驚魂未定,端王一行下了源山。
一路上端王死死地拉著薛放的手,直到下山,才道:“今日幸虧是遇到了十七,不然的話……”
薛放笑道:“不礙事,我隻是距離近些,就算我不到,王爺洪福齊天,那畜生也不敢傷及,它隻是恐嚇而已,我在羈縻州見的多了,深知它們習性。”
不管他是安慰還是真話,端王笑了:“你啊。”拍拍他的手臂:“今日彆回侯府,隨本王到府裡,叫他們把獵物烹了,咱們好好喝一場壓壓驚。”
薛放也沒推辭,反正他不知往何處去,當下便隨著端王回城。
不料,王駕才行到半路,就看到一番奇景。
那是一隊……似乎是送殯的人,全都是統一的白色孝服。
本來出殯送葬的,多都是肅穆哀傷,但是這些人不一樣,他們竟宛如白日見鬼,跑的跑逃的逃,大呼小叫,滿地亂滾,很不成個體統。
端王覺著古怪,便吩咐侍衛:“去看看怎麼回事。”
前頭端王府的一名侍衛打馬追過去,攔住兩人問究竟。
那一身孝服的人結結巴巴,指手畫腳地說:“沒、沒了!”
侍衛喝道:“什麼沒了?”
那人道:“屍首……屍首!棺材裡沒了屍首!”
薛放耳朵最靈,聽見這句,打馬上前:“你再說一遍!什麼屍首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