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逍對於薛放的話,絲毫不肯聽,甚至反駁。
婦人開口,他卻隻是皺眉:“屏娘……你不用管。”含糊丟了這句竟沒多言,轉身回屋去了。
嶽屏娘反應過來,忙把碗筷給了曉風,自己進門,將一塊帕子在椅子上掃掃:“大小姐快坐,這兒太簡陋,真真委屈了。”
楊儀看看薛放,見他沒說什麼,就欠身道:“多謝……娘子,不用客氣。”她看出這婦人隻怕跟付逍關係非同一般,婦人的話付逍恐怕還聽,於是又道:“我今日是隨著十七爺來給付先生看症的,隻是先生不太信任我……”
“不不不是,”屏娘趕忙擺手,“他是給那些庸醫大夫騙怕了。要真有姑娘這樣的名醫,怎麼肯往外推呢,求都求不來的。”
楊儀昨兒跟禦史趙家那件事,確實傳的沸沸揚揚,更有許多好事之徒,因此事極盛大,竟暗開賭局,猜什麼的都有,但不管如何,賭楊儀話說的準、又能治好那孩子病症的,可是少之又少。
西外城這裡閒人最多,雖不似城裡的賭注大,但那些閒漢們有了幾文錢,誰不去湊湊熱鬨,一傳十十傳百,十分轟動。
這婦人如聽天書,竟不太相信會有這樣厲害的姑娘家,可中午之時曉風帶了消息回來,說是那孩子果真發病,而楊家的小姐一到,竟是藥到病除。
嶽屏娘雖覺罕見,可又一想人家是太醫楊家的人,自然跟尋常人家不同。
付逍的病症已經有多少年了,請了幾個大夫,都不中用。好不容易得了這樣的人物,婦人當然不敢就放走了。
說話間屏娘已經發現楊儀的鞋襪沾水,而薛放也是一身水淋淋的,她便道:“若不嫌棄,我哪裡還有才漿洗的付大哥昔日的一套衣裳,取來先請小爺換上可好?”
婦人極其伶俐,她知道要留人,就要先解決了這些,那才更好說彆的。
楊儀不等薛放開口:“那實在太好了,多謝娘子。”
屏娘又道:“隻是我自己的鞋襪並沒合適姑娘的,姑娘怕也不想用那些。”她的目光轉來轉去,忽然道:“是了,我昨兒才給曉風做了一雙新鞋襪,姑娘的腳看著跟曉風的倒是差不多……”
楊儀忙道:“娘子雖是好意,不過我怎麼能夠奪人之美。”
婦人嗤地笑了:“您肯要,我臉上都覺著有光,什麼多不多美的。曉風,還愣著做什麼?把你付伯伯的那套衣裳,我昨兒才熨好的,還有你的那雙新鞋襪都拿來。”
薛放聽到這裡:“可有熱水,也拿些來衝一衝。”
屏娘道:“有,才在家裡燒好了的。”
曉風捧著碗跑了回去,不多時果真拿了一套漿洗過的衣衫,跟自己的新鞋子。
又迅速跑回去,提了一個烏黑的鐵壺過來。
那雙鞋子,不過是粗布為表,碎布為千層底納成的,因為是給十一二歲的孩子穿,所以弄得很結實,好看不好看倒罷了。
婦人還有些忐忑,怕楊儀不喜:“不是什麼好的……”
楊儀卻細看那鞋子的女紅,讚道:“娘子的這針線活做的甚是工整,比外頭買的都強。”
屏娘聽見這句,心頭大喜:“姑娘不嫌棄就好了。”左右看看:“姑娘到這裡屋來換……”
付逍的房子有三間,他自己在西屋住著,東邊兒沒人進去過。
楊儀因見過西屋那簡陋之態,以為東邊也是同樣,誰知卻見是一床半新不舊的被褥,雖非極好,卻比之那邊的要強許多,屋雖小,收拾的卻極乾淨。
隻不知為何付逍竟不睡這邊。
楊儀將鞋襪換下,婦人將兌好的熱水放在炕下,楊儀稍微洗了洗,果真覺著那森寒之意退散許多。
屏娘在旁看著,見她雙足瑩白如玉,浸在水中,如有玉影搖曳,她不由嘖嘖說道:“還是那位小爺心細,我還以為他是要水衝一衝身上,想不到是為姑娘。”
她十分好奇薛放跟楊儀的關係,但卻不敢隨意開口問。
曉風兌了水,讓薛放稍微一擦,把濕衣裳換了下來。
付逍被趕到了堂屋裡,左右看看,歎道:“這簡直是鳩占鵲巢了。”
薛放換了他的舊衣,走出來:“你這一身兒有點窄啊……”
付逍一轉頭,忽然愣住了。
麵前的少年,穿著他的舊軍袍,那樣磨舊褪色的袍服在他身上,卻絲毫沉鬱頹然之氣都沒有,反更顯得英姿勃發,風流不能言。
恍惚中,付逍竟似看見了年少時候的自己!
所謂:
山前風雨欲黃昏,山頭來去雲。鷓鴣聲裡數家村,瀟湘逢故人。
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
薛放看他發呆,便道:“看什麼?”
曉風在後拍手笑道:“十七爺這身真好看!”
薛放在他腦門上敲了一下。抬頭,卻見楊儀自對麵走了出來,一眼看見他,也略一怔。
舊軍袍把他身上的那點過於耀眼的青銳之氣稍減了減,凝眸看人之時,隻剩下無形威壓懾人。
付逍回神,看看薛放,又看看楊儀,終於咳嗽道:“換都換好了,該去了吧。我都沒地方睡覺了。”
屏娘剛要勸和,卻見堂屋外間大門口處,有幾道人影若隱若現,屏娘不知何故,忙叫曉風去看。
曉風去了會兒回來,撓著頭道:“六嫂子王大伯他們知道了太醫楊家的大小姐在這裡,都想過來看。”
薛放一怔,屏娘也吃了一驚:“他們怎麼知道?”
曉風有點不好意思,原來方才他回家去拿衣裳,提水,自然給鄰居看見了,問他又忙什麼。曉風小孩心性,即刻就把楊儀在這裡的消息嚷了出去,此刻一乾鄰舍人等竟都在外頭,隻是不敢立刻湧進來。
屏娘責罵曉風:“這是什麼地方,楊大小姐是什麼身份,你就嚷嚷!”
付逍道:“彆說孩子,難道他們來,還得藏著掖著?遲早自然給人知道。”
正說話間,門口一人走了進來,陪著小心向內問道:“太醫楊家的那位神醫大小姐真的在這裡嗎?”
屏娘何等聰明,一看便苦笑道:“你這孩子惹禍不知大小!這六嫂子的婆婆,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忽然間就看不見東西了,也請了幾個大夫,吃了些藥,費了多少錢都一直沒好,她這會兒指定是知道了楊大小姐在這裡……唉!”皺眉看向付逍,又看看楊儀,她滿心希望楊儀給付逍看,偏偏付逍牛心古怪,倒是外人立刻湧上來了!
薛放望著楊儀,這情形也不是他能料到的,他可沒想讓楊儀去給彆人看診。
“不用管彆的。”拉住楊儀,薛放低聲道:“不然今日就走,改天再說。”
楊儀看看外頭搓著手滿臉不安的婦人,又看看旁邊坐著一聲不響冷眼旁觀的付逍,她心裡已經有數。
在薛放手上一拍:“既來之,則安之。”
薛放沒肯容楊儀出門。
而外頭的人聽說楊儀答應了,喜出望外,飛奔回家,一刻鐘不到,一個青壯漢子背著個老婆婆踏著雨水進了付家。
楊儀給診了脈:“這是風毒上行。可治。”
六嫂夫婦對視了眼,有喜有憂:“請問先生,該用什麼藥方?”
先前為了母親的病,他們也請了不少大夫,花了些錢,最怕的是大夫開的藥方裡有太過貴價的藥,那他們可就……
誰知楊儀道:“不用服藥。”
“什麼?”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隻有薛放站在門邊,默默地看著楊儀。
楊儀道:“針灸即可。”說了這句,她對青年夫婦道:“你們先退到門外,背對門口。”
兩人不知何故:“這、這為什麼呢?”
楊儀淡淡道:“你們若照做,我保管老太太無恙,若不肯,就請回吧。”
兩人猶猶豫豫,卻聽那老婆子罵道:“你們還不聽先生的話?咱們這樣的窮苦人家,我若是瞎了眼睛,治不好,什麼都做不成還帶累人,那還不如死了,現在有大夫不用花大錢買藥就肯給治,你們還等什麼?”
兩人趕忙低頭退了出去。
楊儀看了眼屏娘跟曉風,屏娘即刻會意,拉拉曉風,也跟著出了門。
如此屋內隻剩下了那病患,楊儀,薛放還有付逍。
付逍在旁坐著,悠悠地望著楊儀。
楊儀把大袖一撩,舉手從頸間領口把銀針摘下。
“老太太,待會兒會有些許刺痛,且不要驚慌。”
老婆子看不見她的臉,隻聽著聲音溫和入心,她不由道:“好姑娘,你治好了我,就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我給你立長生牌位,日日磕頭燒香。”
楊儀看著她頭發蓬亂滿臉皺紋甚是憔悴的樣子,道:“您老人家放心,有我在,無事。”
說話間,楊儀起身,舉手,先向著老婆子的腦戶穴刺落,付逍在旁盯著,心中已經猜到了她為何要先打發老婆子的兒子媳婦出去。
楊儀刺了腦戶穴,提針,見有血珠冒了出來,她觀察片刻,才又在頭頂的百會穴上刺落。
誰知就在這時,老婆子的兒媳婦因不放心,偷偷地回頭,正看見楊儀將針從老婆子的頭頂刺入,她不由驚呼:“你乾什麼!”
一聲叫喚,青年也跟著回過身,猛然見那樣長的針刺入了母親的頭頂心,這些字都不認的百姓哪裡見過這個?頓時驚心動魄,竟不顧一切衝了進來。
楊儀心無旁騖,依舊盯著患者:“您老人家彆動。”
眼見青年衝到跟前,卻給一隻手臂攔住。
薛放一夫當關,斜睨他:“滾開!”
這麼瞬間的功夫,楊儀慢慢提針,血珠從百會穴上冒出,看著卻有點驚人。
青年不知如何是好,幾乎要哭:“我、我是來給娘看眼睛的,你們這是……要害人不成?”
薛放惱他聒噪,手臂一揮,青年踉踉蹌蹌倒退出去,媳婦在外慌忙扶住。
楊儀端詳兩處穴道的出血量,又去看老人家緊閉的雙眼:“您老睜開眼睛試試。”
老婆子聽話,慢慢地睜開雙眼。
付逍心中暗驚:這樣快?
他留神細看,卻見老婆子眼珠略轉,並無表情。
但很快,她眨了眨眼,麵上逐漸流露驚喜神色:“我、我……”
她轉頭四顧,顫聲叫道:“我能看到了?”極不可思議的語氣。
外頭那對夫婦以為楊儀胡鬨,害了母親,正欲哭叫。
猛地聽見這句,頓時如被人點了啞穴,呆立不動。
老婆子站起,眼珠轉動,看見自己的兒子媳婦,喜形於色:“老六!兒媳婦,我真的又能看見了!”
兩個人都呆在原地,老婆子顫顫巍巍向他們走過來,到門檻的地方,不用人扶,踉蹌邁步出門!
她的兒子媳婦眼睜睜見如此,轉憂為喜,頓時衝上來擁住:“娘,你真的能看見了!”歡呼雀躍,狂喜不禁。
屋內,付逍望著楊儀淡淡地擦拭銀針,重新彆在領口,他籲了口氣,似笑非笑地對薛放道:“倒是真讓你找到了……救苦救難的觀音娘娘。”
薛放心中得意非凡,麵上也不禁流露出幾分。
他故意不理付逍,隻走到楊儀身邊,正楊儀要放下卷起的袖子,薛放給她放下來,卻順勢握住她的手,輕輕地在掌心裡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