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北薊看薛放躺倒在那一大片的虞美人花叢中。
他好像已經不能動了。
聞北薊走到薛放身旁, 慢慢地蹲下。
他打量著麵前躺下之後,顯得越發頎長的少年,輕輕地歎了口氣。
薛放似乎想要掙紮起來, 手在地上一摁,摁倒一片鮮紅的花兒,甜香彌漫。
聞北薊望著薛放的胳膊, 忽然伸出手來,輕輕地碰了碰薛放的手臂。
然後他舉起自己的,跟薛放的比了比, 頹然地歎了口氣。
跟薛放相比, 他瘦弱的簡直像是個孩子。
聞北薊喃喃,仿佛自言自語道:“什麼時候, 我也能這個樣子, 儀姐姐說叫我練八段錦, 就算我能練兩年, 可能好些嗎?”
薛放的眼前,一朵虞美人支棱著, 半遮住他的視線, 幾乎看不清聞北薊的臉了。
卻聽到聞北薊笑了聲:“我知道你喜歡儀姐姐, 提到她, 你身上的氣味都變了……”
薛放想問問他變成什麼樣兒了, 但舌頭好像已經不聽使喚。
隻模模糊糊地聽到聞北薊道:“我本來沒什麼念想了, 可是遇到了她……十九哥說, 不要叫我自怨自艾的, 他說儀姐姐比我更艱難百倍,她尚且能夠濟世救人,我卻隻能……我以為我會變好, 我才……”他的聲音好像越來越低。
薛放時而聽了幾句,時而又聽不見。
直到眼角餘光中,看到聞北薊抬手,手中捏著一根閃爍著銀光的針,正向著自己靠近過來。
十七郎心頭一緊。
眼見聞北薊越來越近,薛放突然暴起。
一把掐住聞北薊的手,來不及有下一步動作,人已經將他撲倒。
聞北薊絲毫都沒反抗,事實上薛放這一撲幾乎把他壓暈了過去,手中的針也不知掉到哪裡去了。
“十七爺!”聞北薊頭暈,胸口發悶:“我沒想害你……”
“少廢……話!”薛放的聲音開始含糊。
“我隻是想、讓你清醒……咳!”聞北薊咳嗽起來,“而且我知道,有人、有人跟你一起來的……”
薛放很意外。
他明明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哪裡還有第二人。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十七爺!”
與此同時,是一片嘩然響動從院牆外傳來:“有賊!”
宮內,太醫院。
楊儀並沒有就按照林琅的吩咐回房休息,這一夜她歇在了太醫院的藏書閣。
林院首撥了兩個伶俐的藥侍貼身跟隨,供她差遣,再加上小連跟小甘都在,身邊人手是不缺的。
楊儀找了幾本典籍,燈下翻閱,小甘跟小連見狀,都知道不便打擾,便距離她遠著些,兩人竊竊私語,無非是說些初進宮的新奇。
不知不覺,外頭更鼓敲響,已經是過了二更天了。
小甘小連兩個因格外新鮮好奇,並無睡意,本想催促楊儀早點安睡,又怕打擾她。
那兩個負責伺候的小藥侍在門口望著裡間,也自暗暗稱奇。
隻是太醫院規矩嚴格,他們兩個便不敢交頭接耳。
更鼓深深,幾乎所有人都已經入了夢鄉。
太醫院之中,今夜除了當值的太醫外,林院首,楊登,另外還有四名平時負責給太後看診的太醫,儘數都在。
這自然是因為先前那一副補中益氣湯裡的人參用量,超出林琅估計太多,林院首嚴陣以待,生怕太後服藥之後,情形有變。
楊儀這邊雖平靜無波,但是從太後的啟祥宮到太醫院這裡,卻時不時地有傳信的太監跟藥侍來往報信。
直到快子時,太後已經安睡,林琅留了兩名太醫在啟祥宮,自己返回了太醫院。
楊登這時侯還沒有睡,忙打聽消息。林院首道:“無妨,楊太醫自去安枕,太後服藥之後……並無大礙,看著倒像是能夠接受這藥力的。”
楊登懸了半宿的心,總算能夠先去睡會兒。
林琅本也要去歇著,一問侍從,原來藏書閣裡的燈一直明著。
林院首心念一動,索性走了出來。
到了藏書閣,兩個藥侍正在門口打盹,幾乎沒留意他來了,其中一個察覺,正要行禮,卻給林琅製止。
林院首步入庫中,見兩個小丫頭擠在臨時一張竹榻上,像是睡著了,循著燈光往內,果然見楊儀坐在桌後,在一盞宮燈之下,正自翻書。
燈照亮了她的臉,臉容之外的所有都仿佛浸潤在暗影之中,臉上沒什麼粉黛,看著越發素淡如墨畫。
林琅走到她桌前,楊儀竟未察覺,林院首低頭瞧她看的什麼,卻見她的手指點在一行之上,細看,卻是:“腦戶者,督脈足太陽之會也,風邪客搏其經,稽而不行,則腦髓內弱,故項背怯寒,腦戶多冷也”。
林院首一怔,說道:“你在看《政和聖濟總錄》?”
楊儀這才發現,抬頭見是他:“林院首。”
林琅見她要起身,便抬手示意叫她不必動。楊儀到底起身:“您回來了,太後情形如何?”
“太後服了藥,還算穩固,並沒有如我想象一般……”林院首說著,指了桌上那本《聖濟總錄》:“你為何選了這本?是在看什麼?”
楊儀看看書,說道:“之前跟院首所說的我那個病人,是棘手的腦疾,我毫無頭緒,所以才想找一找這方麵的書籍,不料似乎太醫院裡關於腦疾之類的記錄,也是有限。”
林琅道:“你說的不錯,曆來這方麵的書籍極少,所有的不過是《內經》《難經》《本草》等寥寥幾本略有涉及,不過你說的那個病人,我也略有耳聞,百會穴被刺針的是不是?”
“是。”
林琅道:“我知道你想找的是什麼,不過眼下並沒有那些詳細的記錄,隻是關於……比如頭上穴位的針灸,倒還可以一觀,像是《針灸四書》,《扁鵲神應針灸玉龍經》,以及最早的玄晏先生的《針灸甲乙經》,或許可以參考,這些書倒是都有的。”
楊儀點頭:“隻能如此,多謝院首。”
林琅打量了她一會兒,本想說時候不早,叫她早些安歇,免得明日還有事……但正要開口,忽然想起一事來。
他一笑:“我隻顧往遠處去想了,卻忘了本朝先前也出過一位妙手高人的。對於頭疾之類,他自有心得。”
楊儀訝異,聽林琅的意思,仿佛不是太醫院裡的,便問:“竟有這樣高人?不知現在何處?”
林琅道:“你年紀小,自然不知道,不是我們這一行當的老人,隻怕也還不知道呢。畢竟那位奇人已經逝去多年了。”
楊儀大失所望:“已經不在了?”
林琅的臉色微微古怪,他看著楊儀道:“你可知這人是誰?”
楊儀驚奇,她又怎麼會知道。
林院首微笑:“當年這位奇人,原本是道醫出身,講究醫道同源,跟我們的醫流有所不同。據說當年,他就曾經用子午神針救了一名垂危的嬰孩兒。說起來,這子午神針的用法,竟跟你那日預言趙家小公子的分析不謀而合,都是以十二時辰對應五臟六腑的氣血變動推算而來。”
楊儀又是詫異,又覺著有點奇異的熟悉:“這位奇人到底是何人?”
林院首凝視著楊儀,歎道:“你沒見過他,但卻跟他有莫大的淵源,他就是你的外祖父,濟翁先生。”
楊儀一時竟屏住了呼吸:外祖父這個詞,對她來說十分陌生。
正如林琅所說,她從沒跟洛濟翁照過麵。
如今也還是從彆人口中得知洛濟翁的事跡。
林琅道:“所以,在先前我聽人說你給趙家的小公子以十二時辰推演五臟六腑血氣變化,就想到了濟翁先生。不過,斯人已駕鶴仙去,倒也不必說了……”
他停下,又指了指前方:“那裡有幾本有關於道醫的書,譬如《石藥爾雅》,《廣成先生玉函經》等,雖未必有人看,但也是有存,你要想看,自取可也。”
楊儀道謝。
林院首見話說的差不多了,正欲離開,楊儀道:“院首,可知道子午神針究竟如何用法?”
“這個我並無研究,隻聽說過程極為玄妙……”林琅答了這句,道:“當初你父親曾經跟著濟翁學醫,你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去問楊太醫,自然最快。”
臨去之時,林琅又格外吩咐楊儀快去歇息:“太後若今夜安寢,明日自然還須診脈,這會兒再不歇下,明日精神短了,不是好玩的,且快去吧!”
他見楊儀遲疑,便道:“放心,若是太後的病疾順利無誤,以後這藏經閣裡的書,你想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要看多少也有。”
楊儀這才答應,恭送林琅離開,才去小榻上稍微歇息。
藏書閣內除了書籍之氣,便是陣陣的藥氣,楊儀換了地方,越發難以安眠,想著林琅的叮囑,勉強合眼。
隻是心裡一時如何消停,先是想著林琅所說的洛濟翁,又想起太後之事,忽然又轉到王蟾身上,不知不覺,又想到了薛放。
之前太後叫她留宿,楊佑持自然不能留,楊儀趁機叫他轉告了薛放兩句話,不知十七郎能否領會。
先前楊儀給太後診脈之時,聞到太後身上檀香之氣,望著那隻手,倒是讓她想起了一件事。
那就是,那兩件花魁衣裳上的香氣來源。
之前她在夏家給夏綺看診,陳獻帶了聞北薊來到,陳十九有心胡鬨,把她逼在了角落,當時兩人靠的極近,楊儀聞到他手上似乎有一股淡淡香氣。
雖隔了幾天,但楊儀確信,確實是那種氣息。
但她想不通,陳獻怎麼會跟兩個花魁……啊不對,陳獻自命風流,也許是曾經去光顧過兩位花魁的,但……
楊儀沒法想象陳十九郎穿花魁衣裳的模樣。
她心裡其實已經有個影子閃了出來,但又不太敢深想,索性隻叫楊佑持轉告薛放,要如何判定,自然交給薛十七郎。
宮內不知何處,敲響更鼓,楊儀模糊睡去。
夢境之中,突然傳來嬰兒的哇哇哭叫聲。
那孩子十分的幼小,應該比一隻貓崽大不了多少,身上好似還帶著初產的血漬。
他的叫聲十分淒厲,好像充滿了痛苦跟不甘。
楊儀於夢中覺著不安,就好像這嬰兒會遭遇什麼大不幸的事情,她很想去安撫,卻又動不了,閉著的眼皮底下,眼珠微微動彈。
突然間,一個仙風道骨的白須老者從天而降,手中持一根銀針,他望著那嬰兒,嘴裡不知說了句什麼,然後……
銀針帶著一道銳利的銀光,向著嬰兒的頂門紮了下去。
“不……”楊儀驚心動魄,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