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地睜開眼睛,麵前燈火閃爍,原來已經是寅時了。
一個藥侍匆匆進來,催促:“儀姑娘,林院首請你速速洗漱,立刻就要往太後宮中診脈。”
楊儀心頭凜然。
太後在寅時剛到,就醒了。
自打害了病,太後便不能安枕,每天晚上總要起夜,能夠安睡半個時辰,就已經不錯。
夜間在服藥之後,卻睡了近一個時辰,誰知醒來後,就覺著腹脹難耐,值夜的太醫驚動,連忙傳信。
林琅得到消息後,才立刻把楊儀也叫上,楊登也在內,一同前往啟祥宮。
簾幕低垂,太後依舊在薄帳之後,聽聞眾太醫到了,女官丹霞走了出來,皺眉望了眼楊儀,又看林琅。
丹霞肅然道:“娘娘昨夜睡得還安妥,可方才醒來,竟覺著腹痛微脹,比先前更甚,方才值夜太醫給診了脈,說是昨夜喝了藥的緣故,不知林院首,楊儀,你們兩個可有說法。”
眾皆色變,都看向楊儀。
楊登臉色如雪,悄悄往楊儀身邊站近了一步。
林琅道:“還求給娘娘先行診脈。”
丹霞一側身,林琅往前幾步,又回頭看向楊儀。
楊儀正欲跟上,不料楊登拉住她的袖子:“你站著。”
他說著邁步向前,楊儀呆了會兒才反應過來:“父親!”
楊登竟是因為太後的情形不妙,所以才要替了她。
眼見楊登走到帳子外,楊儀趕上,及時地將他拉住。
四目相對,楊儀低低道:“父親彆擔心。我心裡有數。”
不等楊登回答,楊儀一步上前。
太後的臉色不佳,甚至都沒有睜眼。
林琅上前請脈,臉色凝重,看了楊儀一眼。
丹霞看向楊儀,對她示意。
楊儀上前也號脈過了,低頭沉吟。
太後淡淡道:“怎麼了?為什麼都不說話?”
林琅張了張口,有些為難:“據臣看來,確實是服了藥的緣故,娘娘本就有滯脹之症,服用補藥,自然更加催氣。”
“那將怎樣。”太後的聲音都冷了幾分,她被這症狀折磨半年,早就失去耐心。
林琅不能開口。
昨日用藥他雖然反對過把人參加量,但……他對楊儀已經不似昨日般心境,此刻說太後的症狀是因服用補藥,已經似背刺,實在不肯再說彆的。
楊儀卻坦然道:“回娘娘,據臣女看來,娘娘因許久不用人參白術等物,一時用了,才有反應。但這正是‘以補開塞’的法子。如今太後隻要去除疑慮,繼續服用幾劑,症狀必定可以緩解。”
太後揚了揚眉,她的這個回答顯然是在意料之外。
丹霞道:“林院首覺著如何?”
兩人的話,帳子外的太醫們都聽見了,反應不一。
有人對於楊儀的話大搖其頭,有的卻暗暗點頭。
楊登垂眸,死死地看著腳下冰冷的地磚,麵上沒有其他表情。
裡間林琅望著楊儀,略微遲疑。
楊儀迎著他的凝視,麵色鎮定。
最終林琅頷首:“以補開塞,反治之法……確實適合娘娘目前的症狀,此言確也有理。”
丹霞看向太後,隻望了一眼,便明白了太後的心思:“那好,既然兩位都說了,這補中益氣湯從今日起,便按照楊儀所說,加人參之量先用著。”
見他們並無反對,丹霞又道:“不過太後仍是不思飲食,這又如何是好?”
林院首道:“不思飲食,仍是體內有火,自然要選清熱消火之物,微臣覺著用岑酥丸,外加黃連上清丸。”
丹霞皺眉:“之前就是因為用了黃連上清丸,才鬨得不妥,楊儀也已經說過,怎麼如今又用?”
林琅看向楊儀。
楊儀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補中益氣湯正為太後培養根基,有人參聚攝元氣,而林院首用岑酥丸,可以去除太後的肺金之火,黃連上清丸可去除肝木之火,隻要去除這兩種內火,太後的飲食便可恢複,飲食恢複,則體力強健,更有助於藥效發揮。而且如今正是盛夏,非是寒冬,用這兩味涼藥,傷害最小,而最適合。”
林琅垂著頭,眼中透出幾分欣慰感懷之色。
丹霞連連點頭,看向太後。
太後笑道:“這丫頭性子直爽,又有膽量,說的話也真真是清楚,我還沒有服藥,就覺著清爽好些。”
女官跟著笑了起來,對林琅道:“既然如此,林院首快快備藥吧。”
林琅看楊儀一眼,先行退下。
楊儀回頭瞧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跟上,隻聽太後說道:“聽說你昨晚歇在太醫院藏書閣?怎麼他們也不給你準備個正經歇息的地方?”
楊儀忙道:“林院首是給準備了,隻不過臣女想要借機看一看太醫院的藏書,所以才逾了規矩。”
太後笑道:“怪道你的醫術這樣高明,竟時刻都想著進益,豈有不好的?”
楊儀遲疑:“娘娘……”
太後打量她,女官丹霞在旁道:“有什麼話你便說就是了,當著林院首的麵兒尚且不怕,如今他不在,還猶豫什麼?”
楊儀小聲道:“回娘娘,娘娘的病症,是由氣症而起,又因用藥過度導致,如今正是恢複元氣根本的時候,還請娘娘寬心放意,切勿動怒生氣,否則,對於病情恐怕不利。”
太後眉頭微蹙。
丹霞笑道:“這也是你從脈象上看出來的?那你可有沒有好藥,讓太後能夠笑口常開,百憂全消呢?”
太後聞言,不由也笑:“你真當她是神仙麼?”
丹霞俯身,扶著太後肩頭笑道:“這可說不準,豈不聞坊間那些人,都說她是觀音娘娘的化身?真的弄出個消煩解憂延年益壽的好方子,也未可知。”
太後笑道:“正叫人治病,你卻想的更長遠了。”
丹霞道:“這病症遇到了她,自然就好了,奴婢想的正合適。”
楊儀略一思忖:“有一個方子,叫‘降氣湯’,可以理氣解鬱,不過也隻是輔助而已。也要等娘娘的身體鞏固之後才可應用。”
丹霞本是故意逗太後高興,聽她果真有,一時也錯愕,笑道:“娘娘您聽,我說什麼來著?”
太後不禁喜歡,笑道:“倒果真有……真給你這猴兒嘴說中了。”
她這麼一笑,牽動腹脹,不由又“嘶”了聲,丹霞這才忙不敢說了。
等湯水送來,天色已經見白,太後喝了藥,果真覺著身上燥熱消減,早上吃了半碗粥。
楊儀惦記著自己什麼時候走,恨不得立刻飛出宮牆。
隻是還有一件事,她問林琅:“補中益氣湯,是補心調氣的,如今也肝肺之火,也有了調劑的方法,唯獨腎水匱乏一節,院首可有了打算?”
“我正要跟你說此事,”林琅道:“我本意用地黃,但是楊太醫他們擔心,太後本就有這症狀,可地黃會引發腹痛乃至腹脹等,豈不是雪上加霜?”
楊儀道:“地黃九蒸九曬,從寒性轉做溫性,隻有滋補之效,如此之後再用藥,不至於引發其他不良。”
林琅笑,眼中透出讚許之色。
楊儀見狀,便知道林琅是故意在考自己。
她啞然,回頭看了眼楊登還跟幾個太醫站在一處,她便道:“既然林院首已經有了對策,我是否也能夠出宮了?”
林琅略微沉吟:“你且稍候,如何吩咐,且看太後的意思。”
楊儀思忖:“另外還有一件事,大概院首也知道,隻是容我再多提一次。”
“嗯?”
“這幾種藥,一旦開始用,便不能停,補中益氣湯一日須進兩次,早上辰時,晚上戍時,尤其是地黃一味,必須在寅時服用最佳。”
林琅一怔,繼而醒悟:“辰時胃經,戍時為心包經,寅時正是肺經運轉,正是補益之時,妙極!”
兩人正商議,並沒留意太後的女官丹霞站在身後,將兩人的對話早就聽了個清楚明白。
丹霞聽到這裡,才笑道:“真的有那麼妙麼?”
林琅忙轉身,丹霞走到跟前,望著楊儀道:“太後本還想多留你幾日,怎麼你隻急著要出宮呢?”
楊儀道:“我、到底並非宮中之人……總在宮內也不合規矩。”
丹霞打趣道:“還以為你又惦記著外頭的什麼病人呢。”
楊儀確實惦記著人,又何止病人一個,隻是昨兒有了教訓,此刻自然不便說出來。
“你說你並非宮中之人,”丹霞笑問:“那你想不想成為宮中人?”
楊儀一驚:“姐姐……”
丹霞聽她叫自己“姐姐”,嫣然一笑:“我不過是打趣而已。留你住了一宿,叫你也頗操了心,如今餘事交給林院首他們,太後口諭,你可以先行出宮了。”
楊儀鬆了口氣:“多謝姐姐。”
丹霞卻含笑望著她,隱隱有點不舍:“彆忘了……把那降氣湯的方子寫出來。”
天色已經大亮,楊儀隨著楊登向宮外而行。
遠遠地見午門口走進一隊人來,頭前是四個內侍領路,中間幾個身著武官袍的,個個威風凜凜,器宇非凡。
楊登隻顧想事情,並未留意,楊儀無意中掃了眼,卻仿佛看到個熟悉的人影。
她凝眸細看,卻猛地一驚,頓時目不轉睛看著對方!
此時,對麵隊伍中那人也看見了她,瞳孔微微震動。
兩方人馬,一個出宮,一個進宮,方向相反,四隻眼睛卻仿佛接在了一起,一個是驚喜交加,另一個是驚喜之際,更透出幾分欣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