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中她似乎聽見了誰的一聲嗤笑。
楊甯一驚,猛地睜開眼睛。
卻見麵前的大佛在藹藹輕煙之中,嘴角微揚,本來慈憫的笑意,不知為何,配著剛才所聞的聲響,竟宛如一抹冷笑。
楊甯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
從護國寺出來,楊甯心神不寧地回頭看了眼,到底分不清那一聲冷笑,是她的幻覺,還是有人真的聽見了她的話。
楊府的馬車往回走,沒出護國街,迎麵有一匹馬到了,竟是顧家來人:“是姑娘的車轎?”
前頭的小廝答應了:“什麼事?”
那人道:“老太太身上不自在,叫姑娘到府裡住一日。”
小廝下馬跑到車邊上告訴了,青葉道:“知道了。”
馬車拐向顧家,這是在南音樓事發後,楊甯第一次往顧家去。
青葉小聲地問:“姑娘,老太太怎麼突然叫您過去?會不會有事?”
楊甯道:“他們的事,跟我無關。我也隻是去儘儘祖孫情誼罷了。”
青葉道:“該不會是……又有什麼變故吧?”
楊甯冷笑:“有什麼變故?端王府不是已經要讓顧榮兒進府了麼?他們把這個當喜事,就隨他們。”
青葉低頭。冬兒卻道:“那顧榮算什麼東西,給姑娘提鞋都不配,這會兒能進王府當個妾罷了,又不是王妃,她能多威風……”
楊甯瞥了她一眼,冬兒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忙也瑟縮垂頭。
顧榮兒擇日便進王府。
這件事情,還是顧蓧告訴楊甯的。
那日顧蓧氣衝衝地,跟楊甯道:“什麼東西,當不成王妃,當個妾竟也巴巴地跟喜事一樣……本家的女孩兒送不上,竟把那個打不爛的小賤人送了去……”
楊甯問她罵誰,顧蓧才說起顧家的顧榮兒要進王府為侍妾的事情說了。冷笑道:“那小賤人不過是撿了你的漏罷了,可惜我那日沒打死她。”
楊甯笑:“母親的脾氣太急了,可知,這是你親自把她送上去的?”
顧蓧一怔:“你是說……因為我打了她,端王府才肯要她?”
楊甯冷笑道:“端王殿下這是故意的,要用顧榮兒來踩我。我不入他的眼,娘又打了顧榮兒,他就故意抬舉那小蹄子。”
顧蓧聽後氣不打一處來,楊甯反而道:“個人有個人的造化,這也未必是好事,且由得她去吧。橫豎跟我們無關。”
顧蓧見她這麼想得開,一則放心,一則又有點不甘:“我在想,萬一王爺將來真的……那小蹄子會不會猖狂起來,對我們不利?”
楊甯笑道:“以後的事情誰說得準,不過母親你隻管放心,想必顧榮兒還沒生出那種造化。”
顧蓧打量了她一會兒:“甯兒,你最近的脾氣變了不少。”
楊甯笑問:“哪裡變了?”
顧蓧疑惑:“仿佛……比之前心平氣和了好些,凡事也都想得開似的。”
“那母親覺著這樣好呢,還是先前好。”
顧蓧哼道:“你是我生的,自然怎樣都好。”
楊甯想著,車馬已經停在了顧家門口。
向內而行之時,路邊好些丫鬟仆婦見了,紛紛避讓,楊甯目不斜視,快到老太太上房,卻又見顧瑞河從內出來。
楊甯對彆人也罷了,對於顧瑞河,自有一股好感:“大哥哥。”
顧瑞河點點頭:“你來了,好幾天沒見你了。”
楊甯隻含笑問:“哥哥是去給老太太請安了?不知老太太如何?”
顧瑞河道:“隻是昨兒吃壞了東西,沒有大礙,又或者是想你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楊甯道:“是。”目光轉動,無意中發現顧瑞河的頸間有一點奇怪的紅痕。
此刻顧瑞河已經將走過去了,楊甯忙喚道:“大哥哥。”
顧瑞河止步:“何事?”
楊甯看向他麵上:“最近也沒大見到大哥哥,不知道你近來可好?”
顧瑞河眼神柔和許多,微微地一笑:“多謝你記掛著,我還好。改日得閒,去府裡拜會姑媽。先給我帶好兒吧。”
楊甯見他轉身走了,狐疑不定。顧瑞河從來潔身自好,可他脖子上那痕跡,看著卻不像是正經來曆,從沒聽說他在外頭胡混的事,難道……有什麼不妥?
楊甯一邊尋思,一邊向內,到了老太太房中,聽到裡頭說話聲響,有人道:“這可是難得的蜀錦,據說是寸錦寸金的,在榮兒身上,越發雍容高貴了。”
又有的道:“可不是麼?這蜀錦也隻配榮兒穿。”
楊甯聽了這些奉承的話,嗤地一笑。這種言語,她先前耳朵聽的生繭。
如今換湯不換藥,換了名字而已,套用的絲毫不違和。
冬兒在身後道:“姑娘,那個人在,咱們不如待會兒再來。”
楊甯置若罔聞,徑直向前,門口丫鬟忙搭簾子道:“姑娘來了。”
裡間鴉雀無聲。
每個人都看向門口,卻見楊甯一身淺水綠的衣裙,頭上隻有幾根珍珠釵,並不似之前的明豔照人,反而透出幾分雅潔之意。
不過在多數人眼裡,隻覺著這是落敗頹然之勢,再看顧榮兒,華麗的蜀錦,金釵,輝煌燦爛,跟昨日的寒酸簡直判若兩人。
楊甯卻泰然自若,上前行禮。
老太太倒是一如既往:“甯兒來了?快過來叫我看看。”
此刻顧榮兒在老太太左側,楊甯便到了她右側,老夫人握著她的手細看了會兒,笑道:“還好,沒有瘦。這兩天怎麼也不來看我?”
楊甯笑道:“昨兒本要來的,誰知臨時有事,竟耽擱了。”
“昨兒……”老夫人想了想:“對了,我隱約聽說了昨兒你出門去了、去了誰家來著?”
旁邊的顧朝宗之妻江夫人笑道:“是扈遠侯府吧?”
老夫人點頭:“是了,是他們家,這侯府跟楊家素來也有交際的,聽說他們侯爺身上不妥?”
楊甯道:“是有點小恙,本想讓家裡大哥哥看看。不料大哥哥也偶被時氣所感,故而今日請了儀姐姐過去。以她的醫術,應該也是藥到病除的。”
此刻顧榮兒道:“妹妹說的這位儀姐姐,真的好大的名頭,聽說她給太後看診,太後都讚不絕口,如今又是本朝第一位的女官,真真是稱得上是女中豪傑了。”
她的態度也極自然,好像真心地欽慕楊儀。大家紛紛附和。
楊甯跟楊儀之間,對外雖說並無嫌隙,畢竟是“姐妹”關係,但是他們之間究竟如何,顧榮兒自然深知,此刻故意大讚楊儀,用意自然不用多說。
不料楊甯不為所動,聽他們七嘴八舌的,隻當看戲一般好整以暇。
徐少奶奶總算還跟楊甯說了句:“你母親最近可也好?府裡老太太呢?”
楊甯道:“多謝二舅母掛心,都好。”
老夫人道:“既然這樣,你就在這裡住兩天再回去吧。派人去楊家告訴一聲。”
楊甯不置可否,暫且答應了。
又坐了片刻,老太太似有些乏累,眾女眷陸續退了,楊甯也起身往外。
才出上房,冬兒道:“姑娘,她也出來了。”
楊甯沒回頭就知道說的是誰,她當然猜到顧榮兒不會放過這個“一雪前恥”的機會,之前在自己跟前做小伏低的,任憑她怎麼嘲諷拿捏,依舊陪著笑臉,現在兩人身份如同互換,顧榮兒未必能夠沉得住氣。
楊甯故意放慢了腳步試探。
果真,很快,顧榮兒帶了翠春跟了上來。
楊甯心裡暗笑:這種城府,就算進了王府,又能如何?
顧榮兒笑看楊甯:“甯兒,多日不見了,怎麼走的這麼快,也不同姐姐多說幾句話?”
楊甯道:“咱們之間有什麼可說的?”
顧榮兒歎道:“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就是了,我縱然有不是,也是被逼的沒有法子,何況二奶奶又辣手打了一頓,你看我的臉,現在還有青紫不退呢。”
楊甯雲淡風輕地:“那也是你自己找打。”
翠春道:“姑娘,你這是什麼話!打了人,還這樣囂張?”
顧榮兒攔住她。
楊甯嗤地笑了:“喲,如今一個丫頭也能跟我對嘴了?真真的是狐假虎威。好戲一場。”
顧榮兒見她仍是好整以暇,也笑道:“是,我們這些人,自然總是狐假虎威的,不像是妹妹你,大家都捧著你,誰也要當你的丫頭似的……”
楊甯嘴巴極利:“誰是我的丫頭?我這兩個丫頭已經夠用的了,隻不過有人硬是自輕自賤的湊上來,我又有什麼法子。”
顧榮兒眼神一沉:“你說誰自輕自賤,自輕自賤的怕是你自己吧。王府進不了,想巴著扈遠侯府麼?這倒也不錯……畢竟,俞大人也不要你了,真是兩頭落空,當然隻能盯著扈遠侯府。”
楊甯的手心發癢,尤其是聽見“俞大人也不要你了”這一句。
但她竟忍了下來:“你要發癔症就離我遠點兒,我不想聽你在這裡說胡話。”
顧榮兒見她竟不動怒,笑問:“我哪一句是胡話?王府?俞大人,還是薛家?”
楊甯本要走,聞言回頭看向顧榮兒。
顧榮兒一驚,忙穩住腳。
楊甯盯著她,譏誚地道:“你要想進王府,最好彆這麼沉不住氣,我的事也輪不到你出聲。你要再招惹我,彆怪我不客氣。”
顧榮兒大概是被激怒了:“你要怎麼不客氣,再叫顧二奶奶動手?我倒巴不得。”
楊甯本來不想跟她計較,見她如此盛氣淩人,不由笑道:“說來我有點奇怪,榮兒,你這樣猖狂,南音樓裡又膽敢設計我,我倒是好奇,你到底仗著誰的勢?你這麼有恃無恐,也不像是這府裡的人……總之不會是你自己的主意。”
顧榮兒的眼中透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楊甯覺著這笑意極為刺眼:“怎麼?”
顧榮兒笑的譏誚百倍:“甯兒,你隻管猜。我料你……一輩子猜不到。”
她說完之後,哈哈笑了幾聲,帶著翠春去了。
楊甯立在原地盯著她的背影,心突然突突地跳了起來。
恍惚中,隻聽青葉喃喃地說了句:“姑娘,她怎麼知道……俞大人……不要……你……”
青葉的聲音很低,傳入楊甯的耳中,起起伏伏,一字一句地開始轉動。
俞大人不要你。
俞大人不要。
俞大人……
楊甯向前邁步,突然間頭重腳輕,一下子跪摔在地。
兩個丫頭慌忙來扶,卻見楊甯雙手死死地扣在地上,渾身顫的像是無法自控。